高邦媛和阿福扶着邓氏的手下的马车。一众家眷远远站在后面,于可远则往前走,来到高拱他们身后。胡府的大门关着,赵云安走过去站在于可远身旁,站在马车另一侧的戚继光过去叩门。侧门开了一条小缝,有人探出头来:“我们家老爷说过很多次了,谁来也不见!诸位请回吧!”
戚继光眉头一簇,“还请禀报一声,就说高阁老前来拜访,并不为国事朝政,只是叙叙家常。”
俞大猷声音喊得很大,“部堂可以不见别人,我们几个总该见吧?你进去通报就是!”
那人看了一眼街上浩荡的马车,又仔细打量着高拱等人的穿着打扮,知道是非富即贵的,立刻转回头喊了一声,片刻之后,正门开了。于可远本以为胡府的人是知道他们来的,但现在来看,似乎胡府的人没有半分准备,也没有任何周全的待客应对。按理来说,这似乎不太应该?快步从府中迎出来的,是戚继光和俞大猷的老熟人,于可远也听闻过他的名字,历史书中鼎鼎有名之人——徐渭。徐渭的表现……和在军中时不大相同。徐渭,浙江绍兴府山阴人,他有极多的名号,如青藤老人、青藤道士、天池生、天池山人、天池渔隐、金回山人、金垒、山阴布衣、白鹇山人、鹅鼻山侬、田丹水、田水月等,是明朝中期著名的军事家、戏曲家、文学家和书画家。他最重要的履历,是曾担任胡宗宪的幕僚,林清修便是拜徐渭为老师,得到他的照顾和栽培,才能有今天的成就。徐渭帮助胡宗宪擒拿徐海、引诱汪直,创下汗马功劳。按照历史推算,后来胡宗宪被下狱后,徐渭在忧惧发狂下自杀九次不死,后因杀继妻被下狱论死,被囚禁七年之后,得到好友张元忭等救免。此后南游金陵,北走上谷,纵观边塞阨塞,常慷慨悲歌。晚年贫病交加,藏书数千卷也被变卖殆尽,他自称“南腔北调人”,于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去世,年七十三。林清修望向徐渭,觉得眼前的老师有些陌生。在军中,一草一木、一兵一卒他都熟悉,连一个石块也不会改变放置的位置,桌椅等物从来不会变动,举手投足间,便有那种运筹帷幄、挥斥方遒的潇洒和豪放。但现在,他却畏手畏脚,浑身充满着不适。虽然他的表现依旧淡定自若,身上穿着的那件青色常服规整。但林清修就是明白,他心里一顶不像表面上那样踏实。说不出什么理由,也不需要太多理由,林清修就是明白,并且十分笃定。虽然相处不到一年,但他们师生之间,却有着深厚的感情。徐渭也非常惊讶:“你们可真是……也不事先给个消息。”
“怎么?徐先生不欢迎我们这些不速之客?”
“就你话最多,嚷嚷那么大声,我在后院都听到了。”
徐渭轻笑一声,愁容渐渐消去。看得出他分外惊讶众人的到来,但这惊讶很快便被欣喜所替代,甚至脚步声也急促了很多。他缓步来到高拱身前,恭敬一拜:“文清见过阁老。”
“关起城门,只有这一个。沈炼当初对你的夸赞,我还颇不信服,但东南一战,我只剩下敬佩,越中十子之中,我最敬佩的就是你和沈炼。”
高拱快步走到徐渭身前,将他搀扶起身,“我们素未谋面,官场之中,却总能听到彼此,无需这些虚礼。”
高拱握着徐渭的手走进府门,他步子沉稳,走得并不快。徐渭抬起头,和他并肩而行。一边走着,徐渭一边向四周打量。林清修跑到前面,跪倒在徐渭面前,“给老师请安。”
“好孩子,快起来吧。”
徐渭老怀甚慰地点着头。林清修起身,退到徐渭的左边,轻声问道:“老师,您不是留在浙江了吗?怎么会来南直隶?”
徐渭:“来看看部堂。”
“哦。”
林清修轻应了一声,知道事情不会这样简单,也没有多问,毕竟很快就会见到胡部堂了。徐渭又望向赵云安:“近来,你辛苦了。”
或许是即将见到胡宗宪,赵云安情绪极其复杂,听到徐渭的关切,也只是应了一声“哎,大家都艰难,共度时艰吧。”
徐渭也点头,看向于可远,“阁老,你收了个好弟子啊。”
“都这样说,依我看,好不好的,全赖旁人的栽培,若没有你们这些人帮着,再好的人,也早死在山东了。”
高拱慢悠悠说道。“是这个理,可远和部堂,还有老戚和老俞,都有很深的缘分。”
说到这时,徐渭望向了老和尚,看着脸生,便询问道:“这位大师是?”
“是王先生的好友,一道去稷山县的。”
徐渭又拜向王正宪,“王先生近来可安好?”
王正宪捋着胡须,笑着道:“劳你挂怀,一切安好。”
徐渭又多望了两眼老和尚,没有多说什么。胡府的前厅是典型的明朝官宦宅邸的样式,回廊环绕,九曲十八弯,回廊柱子上的漆已经掉很多了,显得旧破。转过影壁之后,视野豁然开朗,一群人正步履匆匆地从正厅走了出来。正是其长子胡桂奇以及次子胡松奇。胡桂奇以胡宗宪之荫,授左府都事。胡松奇荫授锦衣卫副千户。胡宗宪还有个小儿子,名叫胡柏奇,分居浙江。胡桂奇看起来三十来岁年纪,保养得很好,穿着一身素青色的衣袍。于可远看得出来,胡桂奇一定是刚换上的衣裳。人形貌清矍。“桂奇瘦了。”
站在于可远身旁的俞咨皋觉得他和自己上次见他时有些不一样。当然,之前是在严嵩府上,还是在冬天,人人穿着正装峨冠,比现在肿了不是一圈。而且当时宴会里是那样浮华炫丽,胡桂奇在达官显贵间觥筹交错,器宇轩昂,大概多少让人的形象看起来有些扭曲变形。到胡府已经近黄昏了。在黄昏时分势转了,秋天的尘土很多,即便这个时间也没有减少多少。太阳又大又圆,像是一个淡黄的中秋圆月,慢慢地西沉。先是它的下缘,然后是它的下半。然后西边天末卷起的尘土厚幔后边整个不见。一种柔和的,金色的光,很少见过出奇美丽的光,充满了这个灰扑扑的月照天空。这群人站在这样的光,与这样的景下面。有人哀景衬托哀情,仿佛枯山老木,半截黄土。也有人意气风发,却秋风萧瑟。胡桂奇迎着众人进来。高拱、王正宪和老和尚坐在了上座,随后胡府的丫鬟们端茶上来。于可远看着他们低眉敛容的恭顺样子,便猜到胡府治家很严格,丫鬟和家仆门训练有素。胡桂奇淡淡笑着,对俞咨皋说:“上回你来的时候,还没这个案子高呢,一转念多少年了。”
胡松奇点头笑着:“咨皋都这样大了,也该定婚事了,老俞,等这天的时候,需得你亲自到胡府送帖子!”
“那一定!”
俞大猷简单回道,因心中揣着很多事,并没有接这个话茬。胡桂奇又对高拱说:“晚间便留在府上用饭,阁老,张大人,王先生,大师,还有诸位,有不吃牛羊肉的吗?”
“没那些讲究,只是大师吃素,单为他准备就好。”
高拱笑着回道。“好。”
不一会儿的功夫,胡府的女眷将邓氏等人接到了后宅叙话,胡夫人看上去端庄秀丽,一点儿看不出像是有胡桂奇这样大儿子的样子。胡家的两个儿媳妇也是惠外秀中的模样。胡夫人神态克制,虽然也像是揣着心事的样子,眼底有水光,但仍然维持着端庄矜持的模样,不停询问着高夫人、邓氏和张夫人的日常起居,还让人取了几套衣裳披到高夫人肩膀上。虽然都是日常的样子,但料子手工极好。走廊上传来纷沓的脚步声,接着外面的管家传报说:“老爷刚醒,得知阁老和诸位大人到了,请诸位大人进内屋叙话呢。”
胡桂奇掀开竹帘,问那管家:“父亲气色怎么样?”
高拱扶着椅子,缓缓地站了起来。众人的心也紧跟着悬住。到府上这么久,都没见到胡宗宪,现在又说刚醒,询问气色,那一定是病了。“并不好,但比较昨日,还是稍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