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落得紧,狂风吹得急。窗户纸唰唰地响着,于可远睡了一会,醒了一会儿,身上也是一阵热一阵冷,胸前都出了汗,他不敢有太大幅度的动作,望着身旁高邦媛平稳均匀的呼吸声,心跳声,一直紧绷着的心渐渐放松了下来。虽然事情没有太遭。他始终有一种站在悬崖边上的感觉,一不小心就会失足跌落下去,摔的粉身碎骨。这短暂的平和能维持多久?嘉靖帝向来喜怒无常,君心难测,再熬个两年,等嘉靖帝驾崩,裕王登极,一切或许都会变好。但最难的永远都是眼前事。海瑞能否拔出他那最为犀利的一剑,关系着未来几十年的朝局,也关系着大小官员的前途。身为臣子,他从来没有觉得嘉靖帝所作所为是错的,即便他是帝王,但谁说帝王就不能享福,谁说帝王就一定要为造福天下苍生而呕心沥血?谁说帝王就必须按照圣人君子的标准行事?其实本质来讲,他与嘉靖是一路人,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徒,只是他现在还没有那么大的权力,他理解嘉靖帝,因而考虑事情时,往往能站在嘉靖帝的角度看到更多。嘉靖帝并非一定要住进万寿宫,其实玉熙宫和万寿宫又有什么本质区别呢?无非是臣子反对,随着他年龄越来越大,很多事情就要脱离掌控,难以顺从他心。别看裕王表面上很孝顺,但一些关键问题上,总是和嘉靖帝唱反调,这要搁在二十年前,他甚至敢废掉裕王,但现在不能。他要妥协的事情越来越多,力不从心的感觉一上来,帝王之心何在?他要维持权威,维持帝王应有的权力,他绝不能在万寿宫一事上低头。倘若这件事低头了,以徐阶高拱为首的清流两派便会变本加厉。他不想在自己死后,被这些人乱扣帽子,毁了他这一生都在努力维持的明君形象。所以,一些事必须在他在位时便成为定数。他决不允许任何臣子忤逆权威,质疑皇权,因而即便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无法修道长生,为了维持皇帝威严和威信,他也必须坚持,连吃药都得避开陈洪,只能让亲信操办。这是嘉靖帝的无奈。也是他享受了一辈子尊荣后,应该承受的苦果。越是在这种时候,于可远越明白,帝王的绝境反扑有多可怕,即便历史记载海瑞批龙鳞后安然无恙,他仍然胆战心惊,如履薄冰。但与其让海瑞一个人乱闯,闯出更多的变数,不如把这个变数掌握在自己手里,为己谋利。很快,于可远也沉沉地睡去了。第二天天还没亮,于可远先高邦媛醒了,喜庆这时已经站在门外候着。穿衣声虽然很小,但还是把高邦媛吵醒了。“这么早?”
“嗯,这就得收拾行李,去宛平县了。”
高邦媛一怔,这才想到他昨天说的,要去宛平县任知县这件事,“现在就走?”
“嗯,宛平县现在一片凌乱,不下一番大功夫,恐怕都很难恢复。老百姓的衣食住行都要解决……还有很多的事,偏偏宛平县的大半官员都被扣押了,人手最是紧缺,我也很头疼。朝廷下发这个旨意,很急,我没来得及和你商量。师相为这个事,还有禁门毒打百官的事,已经病倒了,我帮不上太多忙,可也想为他分忧,替百姓做些事,也算是尽我的一份绵薄之力吧。”
高邦媛坐起来,披着棉被,“这是好事,不用和我解释,我明白的。”
“可你现在的身子,我却要……”高邦媛手按在他的腰上,“我又不是小孩子,也不是纸捏泥塑的,何况阿母也在照顾我,我好得很!你做的事是正事,该去做,我不能帮上什么忙已经很愧疚了,更不能拖你后腿。”
对于可远的心思,高邦媛虽然不能全理解,但也明白个七八成。就说这一夜,他睡得就不踏实,再怎么铁石心肠的人,也不会坐实别人受苦,何况这对他自己也有利。高邦媛摸着自己的小肚子,虽然从小女人的心思来想,她很希望于可远能留下来陪她,即便他什么都没做,但只要在这里,她就觉得头顶这片天是稳当的。但就算是在现代,女人地位那么高,也没有说怀了孩子就让老公辞职在家陪自己的说法。男人就像是一只鸟,要在外面飞啊飞,能记得回家就成。若是老圈养在家里,成为金丝雀,那也不是男人了。“你去吧,家里的一切不要挂劳,我和阿母会照顾好自己的。”
于可远握着她的手,好半天都没说话。“其实,一想到宛平县的百姓没吃没喝,冻死在街头,咱们却每日大鱼大肉地吃着……你去吧,就当是给咱们孩子积福。何况你是官员,受着朝廷的俸禄,就该为百姓做事。”
高邦媛低声说着,虽然万分不舍,心中却有欢愉。她的男人,她托付终身的男人,不仅念着她,还是个极有担当的大丈夫。“我让人给你收拾行李……喜庆也跟着你去,妥当吗?他要去裕王府给世子伴读的……要不,我和阿母说一声,让蓝心和慈云也跟着你去?”
于可远摇摇头:“不必,女子到了那种地方处处不方便,喜庆跟着我就好,我已经向裕王请示过了。”
两个人依偎在一起,享受着剩余不多的时光。……就在官员们聚集禁门集体上疏,再次上演“左顺门”事件后,徐阶高拱等内阁成员便开始了吃力不讨好的安抚工作。而海瑞,还在为调查山东福远织坊贪污受贿一案奔波,虽说嘉靖帝将司礼监调给他用,很多事根本说了不算,再有裕王和清流一派明里暗里的推波助澜,虽然知道这里有很多猫腻,海瑞却寸步难行。而这时的于可远,已经冲风冒寒地赶到了宛平县。宛平县在顺天府的管辖范畴,距离北京城大概六七十里,天子脚下却发生这样的惨剧,于可远就算是有着两世记忆,也曾赈济过不少灾区,见过不少人间惨剧,但眼下的事情还是让他震惊,久久不能平息。四十余座粥棚,在他的严厉督促下终于搭建好了。上百口大锅没日没夜地熬着粥,不敢有片刻停歇,但尚活着的百姓却没有过来领粥的,他们四散着坐在地上,或者干脆躺在雪里,连日的饥寒交迫已经令他们没有力气站起来了。如地狱一般的景象也有,活人聚堆的不远处,躺着一群堆叠在一起的死人,而宛平县县衙临时雇佣来的百姓正不断抽着竹席子,将这些人包裹起来,不知拉向何处掩埋。于可远满目悲悯,他在回山庄的时候,其实已经感染风寒,这时就更加难受,但还是硬撑着,他不能让事态再严重下去了。喜庆已经哭得肿了。于可远本想让他待在县衙,不要出来,不希望他看到这些惨剧,但喜庆坚持,于可远便没有多阻拦。虽然这个年纪来说,现在就面对这些事过于残忍,但他相信,自己的弟子能够扛过来,这会磨炼他的内心。“老师,那里……”喜庆轻轻扒拉下于可远的胳膊,指了指远处的一个粥棚。于可远望向那个粥棚,原本凄然的目光顿时变得冷厉起来。那是县衙硕果仅存的一个书办,这时也过来了,披着厚厚的皮毛大氅,还有一个衙役给他搬来一个凳子,摆在灶火前让他烤火。于可远脸色变得愈发阴沉,对身后新任命的那个书办道:“把这人给我喊来。”
“是。”
那新书办照做了,走到那粥棚的灶台前,“嘿,县太爷请你过去呢。”
那书办皱了皱眉,老大不情愿地站起来,走到于可远身边:“于太爷。”
于可远指着远处正在被拉走的尸体:“死了这么多人,打算怎么掩埋?”
那书办:“回大人,这不是属下的分内之事,小人管不着。”
于可远:“谁来管这事?”
那书办:“属下不知。”
旁边那新任书办道:“回大人,负责这事的人,已经被抓起来了,现在没有人来顶上。”
于可远朝着那新任书办点点头,继续望向另个书办,“你是做什么的?”
那书办:“回大人,属下只管煮粥。”
“煮粥是为了什么?”
那书办迟疑了一下,“当然是为拯救灾民。”
于可远指着远处一个奄奄一息的灾民,“你只管煮粥,这个人现在已经没有力气去领粥了,你打算怎么做?”
那书办望向灾民,“属下……”“你是不是想说,你只管煮粥,所以分发粥米这事不在你的职责内,所以我不该问你?”
那书办低下了头。“懒政怠政远比贪污更可怕!”
于可远怒喝一声。这书办为什么能逃过一劫,因为他什么都不争,什么都不抢,看似什么都不求,但这样的人在其位不谋其政,安于现状,得过且过,一点责任都不想多抗,面对困难的时候就会不闻不问,甚至玩失踪。要么装聋作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影响自己位子的事,绝不询问。遇到事情绕着走,能躲就躲哦,能推就推,不问计于民。要么看风使舵,见机行事。凡事干给上级看,自己的事远大于公家的事。要么欺上瞒下,对上面欺骗博取信任,对下面隐瞒掩盖真想。要么胆小怕事,只要不出事,宁愿不做事,芝麻小事也要层层请示,不表态不决断,生怕树叶打破头。要么慢慢吞吞,拖拖拉拉,议而不决,决而不行。这人几乎占了懒政怠政的全部!那书办看于可远怒了,立刻道:“属下这就找人,挖一个大坑当做义冢,将这些死……灾民一处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