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却得了宝玉的心,听得喜欢起来。况又提起金钏儿,心想果然金钏儿也做了花神,也算是得其所了,不禁又是赞叹又是思念。又怕自己一味伤怀,未免使麝月不安,再若令袭人抱怨了他,更为不美,遂改了颜色,说道:&ldo;你这话最有道理。想必就是这样。&rdo;遂梳了头穿好衣裳出来。
袭人见他起先那般乌云满面,及出来了却又颜色和霁,不禁放下心来,向麝月笑道:&ldo;解铃还须系铃人。怪道你敢这样怄他,原来是有法子哄解得开的。&rdo;[5]一边铺下衾枕。忽听小丫头报:&ldo;兰爷来了。&rdo;众人诧异:&ldo;怎么这会子来?&rdo;只得接出来,看座奉茶。贾兰同宝玉见了礼,说道:&ldo;学里新请的先生明儿生日。母亲让我问问:二叔去不去见礼?要去,让我同叔叔一起去呢。&rdo;宝玉道:&ldo;我这两天身上正不自在,你自己去罢。&rdo;
贾兰只得答应了,不好就走,又无话可说,只随便翻着桌上书本。宝玉也怕冷落了他,只得找些话来问他:&ldo;我听大嫂子说你日夜用功,想必大有长进。&rdo;贾兰正要讨论学问,听他问起,因兴冲冲的道:&ldo;我近日读书,闻&lso;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rso;我想,咱们这些人自幼生于富贵鼎隆之家,长于膏粱绮罗之中,安富尊荣,从不知辛苦操劳为何意,更不知饥饿空乏是何滋味,将来怕是难成大事呢。&rdo;宝玉笑道:&ldo;那不过是穷酸腐儒们少时家贫,又心高气大,嫉富妒荣,故而编排出来自我标榜的。倒是不必这样读死书,以为凡成大业,必先乐贫,反而是入了邪道了,比起贪图富贵更坏。须知果然乐业安时,便当贫富皆乐,并不是乐贫才贤,为富则忧的。陈胜、吴广、黄巢、张角之流,倒是辛苦操劳、饥饿空乏过的,因此后来起事。若说那便是成大事,岂不有违圣贤之道?况且惟有盛世,方有明君,难道那贤明圣主必都出自贫穷空乏之家乎?可见圣人之言亦不可全信。&rdo;
这贾兰自小虽居富贵世家,然因父亲过世得早,母亲又教导甚严,比之荣宁两府其余子弟,别说从不曾领会蓉、蔷之流的酒色恣肆,任意妄为;便连大一些有体面的奴才,诸如李贵、茗烟的得意纵性也不能够,竟何尝随心所欲过一朝半日?每每以古人之言自我警省,以为刻苦才是正道。如今当作一番大道理斗胆向宝玉说出来,满以为他会夸奖自己有志气,不料反得了一篇批评。心中不服,却不敢多辩,只暗想:&ldo;若是古来圣贤都生于鼎盛之家,又何来宋徽宗、李后主这些亡国之君?尧、舜、禹、汤又何尝生于富贵?桀、纣、莽、操倒是丧于淫逸的。&rdo;暗自腹诽一番,面上却只唯唯应诺。又坐一回,便去了。
袭人因走来撤下茶盘,向宝玉笑道:&ldo;侄儿年纪小呢,你做叔叔的,原该教导,只是也要时常鼓励才是。你往常总不肯与他亲近,今儿难得说几句话,讨论学问,正该和气欢洽才是,怎么倒又长篇大论教训起来?&rdo;宝玉道:&ldo;这孩子小小年纪,倒一股子道学气,与其死读书,倒不如不读书的好。&rdo;袭人叹道:&ldo;你自己不读书便罢,还有这许多道理,看不得人家用功,幸亏老爷听不见,不然又不知怎样呢。何况他一团高兴的来了,好不好,也该和颜悦色的讨论了去,如何要扫他的兴,拉下脸来教训这一篇话,岂不叫他心里不自在?&rdo;宝玉笑道:&ldo;年纪小,也是个爷们,那里便有你说的那般娇贵,行动爱生气的?&rdo;袭人笑道:&ldo;真个行动爱生气的人倒不是兰哥儿,却不见你硬起嘴来说他一句半句。难道普天下人,只许你林妹妹行动爱生气,便不许别人也有不自在的时候儿?这可不成俗话儿说的:&lso;只许妹妹多心,不许侄儿生气&rso;了?&rdo;说的满屋子人都笑了。
宝玉忽的坐起,&ldo;呀&rdo;一声叫道:&ldo;差点忘了。&rdo;袭人等都唬了一跳,忙问:&ldo;可是丢了什么?&rdo;宝玉道:&ldo;不是,你刚才不是叫我去给老太太、太太请安,再去姐妹房里转转吗?我去看林妹妹时,偏他出园往宝姐姐处去了。我问紫鹃:&lso;他昨日在园里略着了些风,原有些咳嗽,为什么不好好养着,反到处走?&rso;紫鹃说:&lso;何尝不养着,不过听说香菱忽然病势沉重,大概只在这几天了,所以赶着去见一面。&rso;我一听,本也想跟过去看看,又想刚打那种地方回来,再去有病的人房里,未免忌讳;原说洗了澡再去看妹妹的,不想兰儿来这一混,就忘了,亏得你们提起。差点误了大事。&rdo;袭人道:&ldo;我当什么了不得的事?横竖还要见的,何必着紧这一时半刻的?明儿早起还要去北静王府听戏呢,可别起得晏了,去迟了,叫人看着不恭。&rdo;宝玉那里肯听,只说:&ldo;我去去就回,不多坐的。宁可北静王府不去,潇湘馆可是误不得的。&rdo;碧痕因大老远走一趟端了汤来,宝玉果然没喝,心里正不痛快,故意撺掇道:&ldo;你让他去吧,不见这一面,他再不肯睡的。&rdo;袭人道:&ldo;既这么着,你就跟了去,不要多耽搁,天也不早了,略坐一坐就回来。&rdo;又命小丫头佳蕙打着绿竹明角灯前头照着。
推门出去,却见好大的月亮,将圆未圆,晴光摇宇,移花动叶,照得人心清气朗。宝玉脱口赞一声好月色,道:&ldo;原来今天已经是十五了。&rdo;碧痕失笑道:&ldo;这个人可不是傻了?昨儿二月十二是你林妹妹生日,今儿是十三,怎么倒又跑出十五来了。&rdo;宝玉笑道:&ldo;我看见这月亮好像圆了,只当今夜十五,就忘了昨儿的事了。&rdo;遂命佳蕙回去,说:&ldo;大好的月色,白点个灯笼,照不见路,倒多影子。不如熄了他。&rdo;
这里袭人刚放下镜袱,忽见佳蕙咚咚跑进来说:&ldo;我刚才看见海棠花后‐‐&rdo;见袭人瞪他,忙煞住脚。袭人诧道:&ldo;叫你照着二爷,怎么自己回来了?&rdo;佳蕙因将宝玉说月光正好不用灯笼的话说了一遍,不等袭人说话,秋纹先骂道:&ldo;便不用灯笼,也该在前面探着路,帮二爷提醒着点,一点眼色没有。只会吃饭睡觉。&rdo;佳蕙嘟着嘴去了。秋纹等估摸着再用不着他们,便也都各自散去。
袭人点起梦甜香来,把帐子掖了两角儿,想一想,再没什么可做的,只得拿了只小绷坐在灯下扎花。治等了两顿饭工夫,方听见院门开启,踢踢踏踏的来了,忙迎出房去,一边接着,一边抱怨道:&ldo;说是去去就回,一去就是这么小半夜。没黑没白的只管坐着,难道林姑娘也不撵你?&rdo;碧痕笑道:&ldo;林姑娘何尝不撵来着,一直说要睡,咱们爷一步三回头的口里答应着走了,好容易挪到外间,又看见一个婆子守着炉子煎药,咱们这痴心的小爷,跺脚说一声&lso;这如何使得&rso;,赶了那婆子去,非要亲自煎了药,亲手端进去,又眼看着林姑娘喝了药,又伏侍着漱了口才肯走呢。&rdo;袭人便说碧痕:&ldo;你跟着二爷去,这些小事,都不知道帮忙,倒叫他自己动手?他嫌婆子做的不好,他自己难道又是会伏侍人的?&rdo;碧痕撇嘴道:&ldo;罢哟,我知道姐姐会伏侍,天天嗔着我懒。只是别说我了,正经紫鹃、雪雁站在一边都插不下手。姐姐难道不知道咱们爷是不听劝的?除非姐姐亲自过去拉了来,二爷或者还肯听;我只管唠叨,可顶什么呢?不如一个屁。&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