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子大杂院里,安静地只听见飞鸟簌簌掠过枝头的声音。
大人出门上班,孩子早早背着书包去学校,只留下两三个上了年纪的杵着拐杖在院子里溜达。
听到吴家屋子里传出的吵闹声,又看吴家媳妇大早上提着箱子出来,大伙都纳闷了。
这吴家媳妇早上还喜气洋洋地给她男人做早饭,怎么突然就又是红了眼,又是提着箱子走的。
吴纯如没给她们过问的时间,一路低着头憋着眼泪,提着箱子迅速走到大门口,跨过门槛。
走出这道门的顷刻间,望着空荡荡的街道,积蓄已久的眼泪像是破了闸,再也控制不住,模糊了眼眶。
一九六九年,最波澜壮阔的一年,他跟着大部队机缘巧合到了她们生产队。
当时全队一起劳作,他们城里来的没干过这些活,细皮嫩肉的手脚磨出了水泡,也不适合这里的气候,浑身都长湿疹,下田插秧,被蚂蝗吓哭了一大片。
她跑去求还是村支书的大伯,给他安排轻松的工作,他是个大学生。
后来大伯给他安排做村里的文书,空下来去山坡上放牛。
她那时每天都好想见到他,心里被猫抓挠似的难受,闲暇时光,看着他拿着画具放牛,也能陪他坐一整天。
他喜欢画画,画猫,画狗,画门前的大枣树,画那条横贯村子的小河,风景山水,花鸟虫鱼,他什么都会画,最喜欢画牛。
他说,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牛。她天真地说,城里的孩子们真命苦,牛都没见过,我们乡下的天天骑牛背上。
那是他第一次对她笑了,那时她觉得,被漫山遍野的臭蚊子咬,也乐在其中。
一九七三年,全国各地开始有知青陆续搭上了工农兵这趟列车。
眼看着每年都有拿到工农兵名额的知青回城,他日渐消沉。
大学生毕业插队没有工农兵的资格,因为父亲的原因,他的处境比别的知青更艰难,前路无望,也终于向命运妥协娶了她。
这从来都不是他的意愿。
她早该清醒的。
平日里夫妻生活都是她主动,就连新婚那晚,也是她忍着疼痛主动。
回忆纷至沓来。
她至今还记得当时他望向她时,平静淡漠的眼眸。
当时被巨大的欣喜和得偿所愿的羞涩占据着,没有探究他的眼神。
此刻,她才反应过来,那是嫌弃。
吴纯如站在阳光笼罩的街道,突然难堪、羞耻到了极致,亦有种大梦初醒的恍然。
她望着熙攘的街道,温热的阳光抚慰她刺痛的眼眸,内心逐渐变得清醒冷静。
上午第二节是现代汉语,先叫个三轮车回学校上课。
而此时院子里,看到这一幕的老太太杵着拐杖,走到吴家敲敲窗户。
“小舫,家里没出事吧?”
屋里传来吴秋舫平静的声音,“没有的事,老太太您别担心。”
若仔细听,还是有不对劲。
吴秋舫站在屋里,仿佛还没反应过来吴纯如会和他提出离婚这个事实。
他脑子一片空白,充斥着愕然,愤怒,还有难以忽视的紧张。
强烈的自尊心使他不去想这件事,迫切地想冷静下来,取出画具,拿起画笔蘸了墨,可落在纸上的思绪再也集中不了。
内心的慌乱再难忽视,他烦躁地将画纸揉成一团,扔进纸篓子里,又放下笔,望向那个红木箱子。
他迅速起身将红木箱子取下来,铁锁敲坏了,里面的画卷还是整齐叠放的。
吴秋舫拿起卷轴,打开其中一幅,底下标注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一行字,有一团像是眼泪晕湿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