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儿手里拎着一截细小的树枝,光秃秃的,没有叶子。橙儿从哥哥身后探出头来,手里的树枝比哥哥的稍短一些。他们看见爸爸正在支帐篷,整个帐篷已经搭起来,爸爸正弯腰固定帐篷最后一个角。冰橙看见妈妈坐在草地上,她背后映着的夕阳,正忙着从树叶间钻出来铺洒清辉。通向远处的陡坡上有一片山花烂漫的荒野,花香一直沉到妈妈脚底。妈妈用胳膊肘抵着大腿,托着下巴发呆。
小小的冰橙,在空旷的草地上奔跑,恣意欢笑。“在想什么呢,妈妈。”冰橙来到妈妈身边,一左一右立在妈妈跟前。
“在想你们为什么这么高兴?”妈妈说完,脑袋里闪过一个答案,因为不用写作业呗。冰儿用手抹了一下额角汗湿的发梢,“因为我们在和风婆婆捉迷藏,树叶也加入了我们。”
“小草说也想加入,收不收?”橙儿望着哥哥,等待他的指令。“我需要审问一下,因为我是队长。”冰橙走进风里,淹没在大片大片透明的金黄里。城市里的人不容易感觉到夕阳的亮烈,因为四面八方的高楼大厦会将阳光分割成一块一块的碎片。
小风薄云,苗青鹊静,别有一番清幽情致。妈妈想起汪曾祺在《人间草木》里写道,如果你来访我,我不在,请和我门外的花坐一会儿。她望着脚边星星点点的荠菜花,深觉它们才是主人,自己不过是打扰他人清梦的过客罢了。
突然,妈妈的面前闪过几个人影。她的正前方,三个身高不一的男人正忙着搭帐篷。左手边,两个微胖的女人正撑开胳膊拉扯野餐垫褶皱的四角。右前方,一人手扶烧烤架,一人忙着固定桌脚。妈妈感觉自己就像一艘自由漂荡的小船刹那间被一股颇有劲势的洪流卷入旋涡,四周一层一层打着旋儿的水流让她眼前发黑。她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哎,哎,歪了,你往左边一点。”“好像地不太平,架子有点晃动。”妈妈耳边响起嘈杂的声音。可是,她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只有来回晃动的大腿和不停变换位置的虎背熊腰。偶有阳光洒下来,或明或暗闪一下,映得她眼睛发酸。
一个胖胖的黑色外套从妈妈眼前滑过。黑外套大概没发觉身后有人,一个转身,那敞开的外套一角划过妈妈的脸颊发梢。她赶紧起身,拍拍身上的土,站远了些。
这无意拉开的距离,简直让妈妈又惊又喜。她好像突然登上了云端,眼前立即呈现出一个视野开阔、明亮耀眼的全新世界。各种新奇的景象,一下子闯进眼帘,她连呼吸都觉得畅快了许多。
就在这时,妈妈意识到一个问题——玛丽亚·蒙台梭利在她的著作中提到的案例,让她的心咯噔一下——大致意思是说:请你想象一下,当你回到不足一米的身高,当你来到一个房间,推开门,所有抽屉的把手你都够不着,床很高你爬不上去,你仰头,发现自己是巨人王国里孤独的小矮人,那些巨大的家具伫立在小小的你周围……你是否会害怕?
“我的天!”妈妈从不曾认真思考过,9o厘米的世界竟然这么不可思议。她觉得悲伤起来:黑外套遮挡的世界不就是小小的冰橙站在密织的成人世界里日日看到的风景吗?成人视角看到的花团锦簇,在9o厘米的世界里,处处是黑色的外套。
“同意小草加入我们战队。”冰儿像个老朋友一样,坐在妈妈身边,汇报他审问的结果。
“对,我们开会研究的。”橙儿学着哥哥的样子,挨着妈妈另一边坐下。
“开会”是妈妈常说的一个词。每当她想尽快结束一段无聊的对话时,总会以“我要开会了,以后再聊”收尾。“以后”是什么时候,妈妈从没在意过。因为这本来就是成人间用来拒绝他人的托词而已。“有时间请你吃饭”“改天咱们再约”“方便时一定聚聚”,在成人的世界里,这些都和“以后”是一个意思。
“妈妈,你为什么不先生我呀?我也想当队长。”冰儿任命橙儿担任副队长,她不太乐意。
“因为爸爸先传的是袜精子,袜精子是男生。”冰儿满脸自豪,“袜精子跑得快,尾巴细长。对不对,妈妈?”妈妈点点头,“是的,Y精子要比X精子跑得快一些。”
“那不能让袜子等一会儿,和爱镜子一起生出来吗?”妈妈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只有一颗卵子,谁先跑到卵子跟前,谁就把门关起来了,其他精子都不让进。”
“哥哥知道是我,也不给开门吗?”橙儿对自己比哥哥小只能当副队长这件事,耿耿于怀。
“妈妈的肚子太黑了,我看不清楚是你。”冰儿解释道,“我们都在妈妈肚子里,爸爸妈妈也看不见我们。”
“看不见,怎么知道是我们?”橙儿的问题,冰儿回答不出来。“妈妈,你和爸爸是怎么找到我和妹妹的?”一左一右两个小豆芽,齐刷刷地等着妈妈回答。
“有一天,爸爸妈妈商量好,想要一个小宝宝。爸爸就把小精子传给了妈妈”。妈妈停顿了一下,发现冰橙听得很入神。她继续,“爸爸妈妈做了一个梦。梦中,来到一个游乐园,里面有滑滑梯、海洋球,有跷跷板、旋转木马,还有很多秋千,每种玩具上都坐满了小天使。”妈妈转过头,抚了抚橙儿松软的头发。
“然后呢?”冰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