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说:“我去外地工作了三个月,今天才回来。”
我坐了下来:他去不去外地,何时回来,与我何干?我不如盘上腿,双手合十,呼唤我的第二位客人。
男人向我走过来,眼睛却还环视着四周:“这儿的装修太糟糕了,生意不会好的。”
我又站直了身:“喂,你凭什么品头论足?”
男人高我一头,我仰视着他。他的刘海儿太长了,和睫毛不分彼此。他口中有糖,我闻得出来,是橘子味儿的。我暗嗤:这么高一老爷们儿,竟是零食至上。一不小心,我瞅见他大衣的肩头处,有两滴黑点儿。我自责:我那褪色的招牌啊,真是作孽。
男人耸了耸带黑点儿的肩:“抱歉,打扰了。”说完,他扭身走向了门口。
我一个不小心,追了上去:“喂,给你。”我把攥皱了的“永久八折卡”递到他面前。
他皱着眉看了看:“我应该……用不到。”
我厉声道:“用不到也拿着,这叫礼貌。何况,你可以送女朋友,送姐妹。”
男人撇撇嘴:“好吧。”说完,他也从衣兜内掏出一张卡片,“那我也礼貌一下。”
那卡片上写着:郑伦,而他工作的地方叫“伦语装修工作室”。我不禁暗叹:这名字,倒是比我的“小仙”有文化多了。
大雨还在倾盆。今年,北京的雨水充沛极了。
我的第二位客人来了。她四五十岁,鬓角斑白,拎着大大小小的塑料袋推门而入,雨水从她的雨衣上和塑料袋上纷纷滑落,落在我崭新的藏青地毯上。我的心淌下两滴血来。
她开口道:“新开的?”
我点点头:“嗯,第一天开业。”
她用下巴指了指一位金色卷发的模特:“那件多少钱啊?”
我彬彬有礼:“上衣两百八,裤子二百二。”
她的下巴又偏向一位黑色直发的模特:“那件呢?”
我又有礼:“上下一套三百六。”
接着,她用屁股拱开了门,嘴里咕哝了一句:“抢钱啊?”走了。
我呆若木鸡。屁股上的这两团肉,真是越来越神通广大了。
蒋有虎来了。我看着他把那辆价值两三万的四五手车泊在了路边,然后下了车,向我的店走来。他的目光偏向上,一定是在看那泼墨山水画般的招牌。
我给他开了店门。他一笑:“生意好不好?”
我叹气:“真想回‘金世’啊。”
他还笑:“今天天气不好,自然没生意。走吧,我送你回家。”
蒋有虎是我的大学校友,长我一年,同是未婚。人世间不公平十有八九,女人三十未婚叫“大龄”,而男人三十未婚,开着一辆四个轱辘齐全的车,住一套半新不旧的二室一厅,就叫黄金单身汉。我执意叫他蒋大哥,一是为了假装妙龄,二是为了扑灭他对我的非凡之念。
有句话叫“有得必有失”,也有句话叫“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所以,我为了得到“小仙女装店”,而失去了一辆九成新的大红色甲壳虫。昔日,我驾着红色甲壳虫上班下班,高跟鞋一尘不染,几乎映得出倒影来。公司的女性后辈艳羡道:“哇,十足的都市丽人啊。”实际上,我这丽人做得易如反掌。寄居爹娘篱下的我,不必花寸金买这北京的寸土,薪水通通砸在从头到脚的一身行头上,略有节余,再置办一辆交通工具。外加整日里搽脂抹粉,西装裙中的腰肢不盈一握,这不是丽人是什么?只不过,丽着丽着,也没丽出个丈夫,沦为了大龄女。
为了盘下这片店面,没有节余的我,不得不割舍了我的大红色坐骑。买主是孙佳人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区区二十二岁的年纪,说话冲得像裂了口子的高压水管:“小仙姐,你为什么要卖这车啊?是时代的脚步太匆匆,物价飞涨,养不起了吗?”我气结:你何不直接说我被时代的车轮从后至前碾过,粉身碎骨?无奈这高压水管出价出得最高,我也只得忍气吞声。人走到了刀刃前,不缩缩脖子怎么过得去?
此时,我坐在蒋有虎的车中,却应了一句《天仙配》: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呀。
蒋有虎话不多,但字字掷地有声:“明天我再帮你做个新招牌吧。”我扭头看了一眼他一心一意开车的侧脸,惋惜地想:为什么不能爱上他呢?他虽不俊俏,却也周正;虽不是腰缠万贯,却也有车有房有饭碗,养家糊口不在话下。为什么,我就不能爱上他呢?如果爱了,我立马扬眉吐气,冠得夫姓。蒋唐小仙?哦,不,听上去像浆糖小仙,有效仿豆腐西施之嫌。
我妈已兢兢业业地在工作岗位上燃烧尽了青春,如今,她踏踏实实地退居家中找我麻烦。
我一进门,她就迎上来:“宝贝儿,今天赚了多少?”
我讪笑:“先胖不叫胖,后胖压塌炕。”
我妈不满:“我问你赚了多少,你说的这是哪门子胖不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