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无法到达的境界,透彻的言语,点破了天机,点不破人心——我的人生早已被魔障,人比天更难懂。
所以这样的想象,是我唯一的乐趣。
竹林里散发着我熟悉的气息——那是彻骨的悲哀。偶尔有水珠状的斑点生在竹上,人们叫它“泪竹”,或者“湘妃竹”——真是绝望的名字。但因为绝望,所以显得格外空灵和平静。它所显示的盎然生机,几乎和死亡同样强大。
失去了一个人,我也可以活下去。
失去了任何人,我都要继续活下去。
有时候活着与死去一样,是没有选择的事情。
太阳出来了,我抬头看看刚升起的太阳,才发现它几乎是没有颜色的。说不上红,也说不上黄,只是灿烂。灿烂到没有心肺。那光华璀璨之中,这竹林便犹如传说中海外仙山,凡人不能涉足的异境。
可是我再也没找到那所修落殿——也许那条路,只有翩翩可以带我过去。
叶氏有一部分资金专用来修缮庙宇,大光华寺自然是首当其冲。经过这么多年,这里修了好几条盘山公路,来往的车辆也方便多了,香火十分旺盛。
寺院中总是有许多人,有人冷静,有人狂热,有人聪明,有人愚昧。我总是漫不经心地拿三柱香,然后便看着其他人的动作。时有老者非常祈诚,会跪倒于露天的地上,以额触地;有和尚三步一叩地走来,额上隐有血迹。香火很旺盛,于是空气便会十分地热,天空中有游丝软系般的香烟扑面,于毛孔中渗入肌肤、血肉、骨髓,人便会莫名地狂热起来。我冷冷地伫立,于善男信女中,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但那并非我的宿命。忽然抬首,周围的人都不见,梵音仍在,香烟仍袅袅,牛头马面,千奇百怪的魔鬼乘云而至,横行于世间,周旋于我的左右,却并不曾扰我分毫。我冷眼旁观,世人的宿命,结业已深,无力可逆转。
有善祷的和尚走上前:“施主,许个愿吧,三界上的佛,一定会听到你的愿望,保佑你的。”
三界上的佛,他住得那么高,我们这些渺小生命的愿望,他能听得到吗?
“施主,许愿吧,佛无所不在,当你看到一朵花开的时候,你其实已经见到了佛。”
我跪在佛陀的面前,看佛慈悲的面容,佛亦含笑看我,旁边有和尚轻轻敲钵,有梵乐,香烟袅袅升起,佛陀慈悲的脸隐在烟雾中。
我仰起头,想到那个修缮佛堂的男人,曾在痛苦中亲吻我的眼睛。
他现在,幸福吗?我们或许都是自私的人,所以不配得到幸福。
这个世界,最美好的人已经死去了。如果真的有佛,佛应该会把那样纯白的人物留在自己的身边。
大光华寺有种很美味的茶,是采下菩提树的花,用细线小心串起,在阳光下曝晒数日,候其干透,放入密封罐内,待日满之后,加山泉冲沸。那菩提花通体金黄,明艳亮丽,袅袅然飘着些诱人氤氲,细抿一口,不涩不苦,微甘微甜;香味绕舌,似淡实浓,清新醉人。
去的多了,寺里的禅丈也分外客气,不只奉茶,大多数时候,也愿意听我谈谈佛经——我那浅薄的知识,说出来只会污人耳目,但是我知道这照拂是得了蓝剑的口谕,我也只心照不宣。
大殿里和尚们在做功课:“若真汝心,则无所去。云何离声,无分别性。斯则岂唯声分别心。分别我容,离诸色相,无分别性。如是乃至分别都无,非色非空,拘舍离等,昧为冥谛。离诸法缘,无分别性。则汝心性,各有所还,云何为主。”
我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却从不觉得烦倦,听的时候,思绪游离在天空与大地之间,似乎离开的身体独自存在着,从天上安静地俯视着红尘中的自己,那样起伏不定的宿命。
院子里的梨树开了花,日间便坐在梨树下刺绣,指尖抚过柔软的丝绸,这种有生命的布料在指底微微地颤抖,像是水波起了涟漪。有风吹过,梨树上的白花纷纷落下,落在丝绸上,那一段时间,绣出来的布都带着幽香。
抬起头,日光仍然雪亮,那么疼痛的明亮,心里却冰冷如月。这样的人生,何必再有什么来世?
我问方丈,莫非每一个人都可以往生净土么?当年提婆达多一心一意将净土带来人间,也许是个错误——因为浑浊的生命不经净化,又如何能存于净土?那是弥勒一心一意成就的新的国土。与十方浊土不同,净土是救恕一切生命的场所。但他的愿望却又是那么的慈悲,他将生命溶化在这个愿力里面,只是期望有朝一日,这悲愿终于实现。
这可真是个悲伤的愿望!
我问方丈,莫非每一个人都可以成佛?不是说每一个人都有佛性,可是我们的眼睛被蒙蔽,我们的听觉被混淆,我们的鼻子只闻到邪恶的香气,我们的身体被世俗所缠绕,我们的意志被欲望所脆弱——我们早已离开了大义。当年释伽圆寂时,把佛性广布在世界上的万物中。所有的事物上都有千年前释伽的愿力存在,这种悲愿长存于世间,无论多少年,也并不泯灭。
这可真是个善良的愿望!
老方丈微微一笑:“施主你是拿得起,放不下,看得破,忍不过。未解尘缘也未解佛缘。”
我于是也笑笑,“那师傅认为什么时机可得正见?”
他顿一顿,望着我,“施主这样问,也是一性尚存,送你两句话——莲花不著水,日月不住空。什么时候参透了,什么时候便是合适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