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声缓缓流淌之时,忽然又有笛声出现,殷勤伴奏。这声音起初还有些滞涩,但不过稍顷,便变得珠圆玉润,流畅自如。楚灵均睁开眼眸,好奇地?看着拿着片柳叶在口中吹奏的裴少煊。竟然还能这样吗?她饶有趣味地?抬手摘了片叶子,眼眸莹润而璀璨,布满了真切的笑意。少年耳根处还残存着一点儿?红,但当她望过来时,还是?很乖巧地?停了下来,声音里有些洋洋得意的自豪,也有一点微不可察的害羞。两人凑在一块儿?,兴致勃勃地?钻研着吹叶笛的技巧,倒是?未曾注意,有一辆画舫缓缓出现在了广阔的湖面上。装饰华丽的画舫徐徐靠近,使原本平静的湖面泛起粼粼波纹。“不知前方?是?何人在吟咏诗篇?可愿到画舫上一叙?”画舫上探出一名?青年文士,朗朗道。楚灵均脸上的笑容一僵,认出这是?谢相之子谢琮的声音——在最?恐惧的噩梦里,站在楚载宁身后与他交谈的那?道声音。“我等乃是?循着刚刚的歌声而来,并无意冒犯,还请见谅。”那?谢琮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话。虽然仅以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就?对他产生恶感,确实不怎么讲道理。但楚灵均就?是?对他有恶感。她本不愿勉强自己?与他有什么不必要的来往,但又陡然想起:这谢琮如今正是?景王府的长?史,而门房又说阿兄今日出游……阿兄多半是?与他在一处的。于是?便蹙眉起了身,仔细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襟,回身望向?朝自己?驶来的画舫。那?人果然在。楚灵均一眼望过去,便看见了一身天青色广袖大衫的青年正临风而立,好似正在极目远眺。许许多多的男男女女簇拥着他,但那?人却仿佛永远游离于人群之外,身上水雾渺渺,恍若下一刻便要乘风而去。楚灵均的眉便皱得越发紧了。而那?谢琮还未辩出楚灵均与裴少煊的身形,见湖畔两人还未作答,心中充斥着被忽视的恼怒,再开口时,话中便带了点儿?高高在上的傲慢,以及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蔑视与威胁。“在下陈郡谢氏谢琮,欲请二?位到画舫一叙。”楚灵均对这人愈发厌恶,只是?面上不显。她脸色淡淡地?阻了裴少煊出声,低声嘱咐了一句:“阿兄也在船上,莫同他们计较太多。”“是?。”画舫不紧不慢地?驶来。两波人马的距离愈来越近。画舫上的人终于辨出两人身形,手忙脚乱地?拱手见礼。这循声寻人的“风雅之事?”原本就?是?人群中的谢琮提出来的。故而见楚灵均、裴少煊二?人久未应答,他才自觉丢了面子,欲仗着背后的家?族势力出手胁迫。怎料一出手就?碰上了硬茬。他也知道自己?刚刚的举动有些失礼,此时忙连声致歉,一脸恭谨地?道:“臣愚钝,竟到此时才辨出殿下与世子身份。刚刚多有失礼之处,还望殿下勿怪。”裴少煊毫不顾忌地?给了他一个白眼。而楚灵均则冷笑一声,恍若未闻。谢琮便再拱手,温和笑道:“此间景致不错,殿下不若与世子一起上船,共游云水湖?”“陈郡谢氏的麒麟儿?几番相邀,我楚灵均又怎敢拒绝呢?”她顿了顿,接着道:“明?旭,还不快走?这百年世家?的巍巍富贵,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一见的。”她笑得和善,可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冷意。先前一直保持着沉默的楚载宁终于开口,淡淡说了几句场面话。周围簇拥着他的年轻男女此时也终于反应了过来,纷纷笑着岔开话题,言语得体地?请楚灵均与裴少煊共同游湖。楚灵均心下犹豫,倒不是?因为坐骑的原因——就?在不远处,便缀着几名?沉默的护卫。若她真想弃马游湖,自然会有人妥善地?帮她和裴少煊的坐骑带回去。只是?……她有些畏水,从来不喜欢什么泛舟游湖的风雅之事?。下次再遇上阿兄,还不知是?什么时候呢。她心下叹了口气,终于还是?打算上了这贼船。“诸君盛情相邀,那?我便却之不恭了……”她抬脚欲登船,倏而又听见独属于楚载宁的清亮声音。“小王忽然记起来,与舍妹还有些私事?要谈,今日便少陪了。”温温润润的青年拱了拱手,微笑道:“改日得闲时,一定在寒舍备下薄宴,邀诸君过府一叙。”说完,他又朝身侧的谢氏千金谢珩点了点头,这才迈步下了画舫,行至湖畔之处。他今日未戴亲王的金冠,转而簪了支银质的梅花簪,手上执的折扇略略合着,只能瞧见静静垂下来的羊脂玉葡萄扇坠,但若仔细观望,依稀还是?能看见扇面上描绘的翠竹。每当清风拂过,天青色的衣袂便要随风而起,在空中划过好看的弧度。衣袂翻飞,更为其主人添上几分风流气度。竹冠兰佩,物色俱闲,远远望去时,青年一点儿?也不像朝中名?声赫赫的亲王,反倒像极了逍遥于山水的不羁名?士。楚灵均望着他,出奇地?沉默了下来,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风云起(五)湖上的画舫已经离开,裴少煊和随侍景王的几名随从也知?情知?趣地告了?退,给兄妹俩留足说话的空间。一向亲善的兄妹俩联袂漫步在风景秀丽的云水湖畔,少见地陷入了?无言的境地。最终还是楚载宁先开了?口。“不是不喜欢游湖吗?怎么还应了邀?”青年的语气与?往日是没什?么区别的。但楚灵均竟听得有几分委屈。“不曾想,兄长竟还记着。”她不喜欢游湖,不喜欢泛舟,归根结底是因为畏水——因为幼时的她曾被精神失常的皇后推进了?宫中的湖里。彼时正?是寒冬腊月的数九寒天,湖里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里面的水更是刺骨的冷。周围的随从侍卫还都被皇后提前支开了?,泡在冰水里的楚灵均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险些便要就此丧命。是九岁的楚载宁意外撞破此事,跳进湖里救下了?奄奄一息的妹妹。经过御医的仔细调养之后,底子较好的楚灵均倒没留下什?么毛病,只是因此事有些畏水。但天生不足的楚载宁在冰水里泡过一遭后,身体的状况便越来越差,从此病痛缠身,汤药不断,彻头?彻尾地成?为了?一个药罐子。也是在此之后,对兄长心怀愧疚的楚灵均才放下了?那些幼稚的争风吃醋,满心满眼只剩下依靠与?孺慕。“我?……”何曾忘记过呢?只是你已不再信我?了?。楚载宁微微低了?头?,掩去唇边的苦笑。思索片刻后,终究还是放不下心,心情复杂地嘱咐道:“陈郡谢氏的确猖狂,但到底不敢在明面儿上挑战皇家。你心中既然不愿,便也不必勉强自己。”“随心便是了?……”他话还未说完,少女已然打断了?他的话,微微昂着头?,固执又倔强地道:“可是你总是躲着我?,你不愿见我?。”“你……你是不是讨厌我?了??”是了?,她总是这样直白?。青年将那抹自嘲隐藏得很好,状似云淡风轻地说道:“不曾躲着你,也不会讨厌你。”“只是我?开府之后,身边诸事繁杂,一时顾不上你,抱歉。”他面不改色地将那说辞搬了?出来,不厌其烦地解释着。说着说着,他自己竟好似也被说服了?,仿佛……那些让他如鲠在喉的隔阂从未存在过一样。“你送来的那些礼物,我?也都看过了?,我?很喜欢,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