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来谢恩的?”“也为辞别。”清瑶颔首答:“镇北侯明日便要?北上赴云中郡了,故而来拜别陛下。”早些回去?也好,免得徒增是非,让北狄残部钻了空子。“姑姑,你让镇北侯走吧,不?必讲究这些虚礼。朕待会儿还要?去?含光殿,无暇接见他。”她懒懒地倚在凭几上,随口扯了个借口。楚灵均能理解他的苦衷,也尊重他的选择,但这并不?代表她乐意见到旧情人。清瑶应是,转身去?向丹墀之下等待的外臣传达皇帝的意思。“侯爷稍安,陛下此刻恰无闲暇。您也知道,陛下不?是讲究虚礼的人,您请回吧。”女官依旧是记忆中端庄持重、滴水不?漏的样?子,只是,他却已不?再是能肆意留在殿下身边的少年了。裴少煊望着近在咫尺的临华殿,心里的悲伤几乎难以自抑。此时此刻,他是如此地想抛弃一切,闯入那扇厚重的朱门,再见他的殿下一面。然而……他不?能。是他自己背弃承诺在先,往后,便再不?能去?求她的眷顾,她的恩泽。他望着眼前的桂殿兰宫,俯身大拜,如是者三,久久不?起。直到微凉的清风拂过殿前丹墀,即将远行的将军才?松开了紧握的手掌,如梦初醒地起了身,最后望了眼巍巍宫阙。他这一生,已不?敢再有他求,只愿他的陛下能够多?喜乐,长安宁,乾坤永寿,德威昭昭。相思苦(一)如今正儿八经的百官之首顾清之,竟忽然在家告了病,紧接着便开?始上?表致仕,以年老多病为由,请求辞官还乡。人人都没将?这当真,只以为顾相这是不满旁人接连弹劾,借此来拿捏刚刚登基、羽翼不丰的皇帝。楚灵均自然也是这么认为的。只不过碍于手上还没有顾家的把柄,只好捏着鼻子遣人去连番慰问,又将?顾清之的致仕表留中不发。但这老狐狸竟然还不满意,倚老卖老,“带病”再次在朝会?上?请辞,声泪俱下地请求皇帝准他告老还乡。楚灵均自然还是没允,亲下?御阶,牵着这臭老头的手情真意切地演了一场鱼水情深的戏码,而后?大手一挥,遣了几名御医到顾家为老丞相调理身体。一般来?说,戏演到这儿,也该停了。再折腾下?去,恐怕就?要彻底惹怒天家,招来?祸端了——可这老头儿竟然还嫌自己脸面不够大,恶狠狠地捏在手里?,心里?已经将?那老头发落了八百遍,面上?却始终笑盈盈,遣人再次往顾家送去慰问之礼。这时,却听黄门郎来?禀:顾相之子代父求见陛下?。求贤若渴、尊重老臣的皇帝,自然是温和有礼地将?人请了进来?。这看着清清秀秀的少年郎,将?他老父亲那副不要脸的做派学了十足十,一进来?便拜倒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家中老父离乡数十载……请她体谅病中老人的乡梓之思。呵。楚灵均连连冷笑,心中已经在思考要不要遣个刺客,让那老头真的病得下?不来?床——她现在是没有正儿八经的由头抄他的家灭他的族,但让一个垂暮老人暴毙还做不到吗?“……譬之孤天之鹤,尚眷旧枝;想彼弥空之云,亦归故岫[1]……”她冷脸忍受着堂下?那小子的鬼哭狼嚎,眼?角的余光却见派去勘察顾家的人正在屏风处等?候。她便轻轻招手,示意人过来?。低眉顺眼?的暗探附在她耳边,悄声告诉她顾家女?眷已在离京途中,而顾家的管家近来?都在变卖田庄、家产。难道……这老头是真心要走?楚灵均将?信将?疑地起了身,亲切地叫起堂下?那个哭得鼻子都红了的少年郎。“卿请起。”那顾家小子抬起了头,直起了身子,但双膝依旧跪在地上?,哭得可怜,“请陛下?稍稍开?恩,成全家父……”楚灵均本要出?言劝慰,但在看清他眉眼?之时,却莫名觉得十分?眼?熟。她微微一怔,才出?言安抚了几句,而后?召了朝中要员,又带上?这个还算清秀的少年,驾临顾家。圣驾亲至,这是何等?的殊荣!况且皇帝在带着朝中大员看望顾相时,还特意嘱托门房不许通禀,不让卧病的顾相奔波。这是何等?的体恤啊!侍奉在朝堂上?的臣子,哪个不希望自己的皇帝是位圣明的仁君呢?以林文为首的臣子们跟在皇帝身后?,欣慰地与身边的同僚们交换了一个眼?神——陛下?虽然尚且年轻,但还是十分?礼贤下?士、体恤臣子的。只有担任户部尚书一职的永宁郡主?掩袖弯了弯唇。陛下?这哪是体恤啊,这分?明就?是想试探顾清之是真病还是假病。不过,在同僚们欣慰地赞叹陛下?圣明时,她也掩了眸中笑意,低声附和。一行?人很快就?跟着侍从到了病人所在的内室。踏入门槛之后?,果然是满室清苦药味。卧病在床的人连称惶恐,拱手行?礼,而后?再提旧事。皇帝一面上?下?打量着他,一面亲手将?人扶起,这次,她没再一口否决顾清之所提之事,只用着满是惋惜的语气,沉痛哀叹:“先生何故弃朕而去?”他只是告病,又不是病重……顾清之眼?皮一跳,总觉得皇帝这是刻意报复。但做臣子的,总不能事事都跟皇帝计较,便只能当自己没听见,抹了把泪,开?始跟着哀叹自己年老力衰,不能再忠勤王事。一场戏演完,皇帝得了贤名,顾家得了殊荣,双方都很满意——就?连围观人员也很满意,万分?肯定自己跟了个仁慈的好皇帝。虽然不知道这老头为什么突然转了性子,但楚灵均觉得他很识趣,在不久后?的殿试中,还点了那个哭哭啼啼的顾家小子做状元。权相已退,而新科又是人才济济,有着不少可用之才。朝堂上?的一切都很顺利,但大昭皇帝陛下?的眉头,却始终未曾真正舒展,只因她请遍了天下?名医……但这些人却都对那人的病束手无策。何其无奈。人人都说皇帝坐拥四海,想要什么都触手可得,然而她广贴皇榜、遍寻名医,却只能看着那人一点点清减,一点点憔悴,满脸病容地在她面前强展笑颜。楚灵均自嘲地勾了勾唇角,一脚踏进蒙蒙的黑夜里?,却不知怎么地走到了伽蓝阁。她站在这扇并不陌生的朱门之前顿了顿,若无其事地推开?门,一路行?至佛像前,恭恭敬敬地上?了香。她从来?是不信神佛之说的,可若佛祖当真能保佑她得偿所愿,她便也愿意在往后?都做个虔诚的信徒,多多为佛祖修建寺庙、广积功德。身后?有脚步声慢慢传来?。楚灵均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再次朝面前的佛像仔细拜了拜,转身出?了门。微风乍起,吹散了夜幕中层层叠叠的乌云,映出?满地清辉。廊前不知名的野花,也在月华下?,清风里?,开?始婆娑弄影。本不是为赏月而来?,但不期与此美景相遇。心中总算是欣然了几分?。想来?,只要她不妥协,总能等?到云破月来?、出?现转机的那一天。“陛下?。”站在微明月华下?的青年做了一揖,清隽的面容添了月晕,更显高华。楚灵均颔首示意,随他一同沿着长廊走向旁边的正厅。温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古今一揆,成败同势,愿陛下?远览强秦之倾,近察汉武之变,切勿轻信方士。”她近来?的确是召见了几名声称有治病良方的方士。楚灵均脚步微顿,答道:“晓得了,我有分?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