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陛下盯着他的脊背望了几?秒,蓦地有些心虚。从前他作为集贤殿学士,为她侍讲经书时,自己好像……压根儿没仔细听过?楚灵均的目光漂移了一瞬,但说?话时依旧理直气壮,“起身吧。”谢瑾谢了恩,拢袖低头,垂眸站在原地。两人其实没什么好聊的,楚灵均耐着性?子问了几?句他的伤势之后,便冷了场。她正要转身离开,谢瑾却主?动出言,请楚灵均到他如今的住处小坐片刻。把这?人一直丢在宫里确实也不妥当,不如趁此机会问问他自己的看法。念及他从前虽耿直但不曾作恶,是完全为姓氏家族所累而沦落至此的份上,楚灵均对他存了几?分矜悯之心,便颔首允了。自从那日?将他带回来之后,楚灵均便将他丢给了宫人照顾,也是今日?方知?,谢瑾住在云舒殿。后宫无人,云舒殿自然也荒凉得紧,不过此时前院已经收拾了出来,还算干净。殿中只?有一个小宫女?伺候,突然见?皇帝驾临,赶忙去换了壶新茶。而谢瑾自进殿之后,便侍立在侧,为她斟了茶水后,又淡声询问:“陛下要听琴吗?”楚灵均略一挑眉。当年?这?厮要是也这?么柔顺,自己说?不定?还会对他容情几?分。她看了眼窗前那架古琴,无可无不可地点了头。他似乎没料到皇帝真会应允,眸光乱了几?分,又很快镇定?下来,坐到古琴旁:“陛下想听什么曲子?”“随意。”谢瑾应唯,长长舒了口气,慢慢挑起琴弦。舒缓的音乐自指尖流泻而出,顷刻间铺满了这?座小宫殿。楚灵均听出他弹的是《醉渔唱晚》。音律曲调都很好,只?是意境缺了些。不过也能理解,以他如今境遇,心中若还有笑傲烟云、醉乡酣美之意,那可真是圣人中的圣人了。她以手支额,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起初还有几?分兴趣,欣慰地看着从前耿直的集贤殿学士低下高傲的头颅殷勤讨好自己,颇有几?分熏熏然。但很快,连日?未曾歇好的困倦便浮了上来。她靠在座椅上,不由自主?地打起了盹儿。再?次睁开眼时,谢瑾已停下了演奏,如松如柏地坐在对面,恰好递来一个眼神。恍惚间,楚灵均几?乎以为自己还是定?安公主?,正在经筵上昏昏欲睡地听谢瑾讲课。好在她很快就看见?了自己绣着龙纹的袍服,施施然地理了理衣襟,半点儿不心虚地睨着他。直视皇帝是不敬的表现。谢瑾顿时不敢再?看,恭谨地垂了眉眼。看来做皇帝还是有几?分好处的,否则这?厮岂不是又要指着她骂不务正业?楚灵均看着他扬唇一笑,“你想要什么?”今日?这?么小意殷勤,总不能是因为转了性?吧?谢瑾薄唇轻启,晶莹剔透的眼眸中露出几?分仓惶之意,欲言又止地看着她。看来是还没准备好?嗯,和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的谢学士,可能还没准备好拉下脸求人。楚灵均依旧秉持着无所谓的态度,“那便等你想好了,再?来临华殿见?朕。”她转身欲走。“陛下!”楚灵均转身,神色淡淡地看着他跪到自己面前,然后……捧起自己的衣摆,阖眸吻了下去。这?是……求欢?楚灵均瞠目结舌,险些惊掉下巴。悟黄梁(九)从云舒殿出来之后,楚灵均眉间依旧难掩诧异。虽说今时不同往日,但以那厮的性子,应该还干不出献身求欢的事情……吧?不过,心中这点儿疑惑,倒是在云舒殿外看到尚仪局的彤史之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过来。“谁通知你们来的?”彤史掌宫闱起居之事,最主要的任务,就是记录皇帝临幸后宫之事。此时凑到眼前来,定然是以为她要将谢瑾收入后宫。恐怕谢瑾本人心中也是如此?认为,方才有?那么一番小意殷勤,甚至主动讨好。现在想来,宫人恐怕都是这样想的,所以刚刚遇上?的那几个小宫女,才会?那样慌张。这可真是……楚灵均没再听彤史支支吾吾的禀告,心累地挥手打发?了彤史,又折回云舒殿。谢瑾显然有?些惊讶,但很快便回过神来,驯顺地跪在地上?。太祖皇帝以尊敬士人著称于世,故而?在开国之初便制定了礼仪,规定士人见君不跪,若无?他故,只揖不拜。可惜他已然落入奴籍,成?了奴隶。楚灵均颇有?些感慨地盯着?他弯下去的脊梁,再次念起了往事。彼时年少气盛,对这位一板一眼的集贤殿学士是极看不惯的,如今竟也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聊聊了。“起来吧。虽说入了春,但地上?还是挺凉的。”她转动思绪,依稀记得这人腿上?是有?病根的。暗卫呈上?来的关于这人的情报,她当时是仔细看过的——虽然很快就因为政务繁忙丢在了脑后。与?她之前猜想得大差不差。谢氏伏诛之后,因古板耿直得罪过不少人的谢瑾,很快就被与?其有?私怨的长平侯世子赎买回府中,受了不少嗟磨,身上?不少地方都落下了病根。前些日子不知怎么的逃了出来,冒险拦了好几辆权贵的车驾,正正碰上?她微服出宫,便总算捡回来一条命。谢瑾谢了恩,提着?衣摆起身。虽说他极力?掩饰,但以楚灵均的眼力?,自然注意到?了他腿上?稍稍别扭的动作?。“太医院不缺这点儿药材,你在宫中养好伤再说。有?什么缺的,便自寻殿中宫女。”她顿了顿,还是没提起刚刚那茬。谢瑾不是个愚笨的,想来过几日自己就会?明?白她没那个意思,也就不必特意提起,平白让她尴尬。“稍后,我会?让人拨两个侍人过来。”她本有?些口渴,但瞟了眼垂首侍立的人,觉得还是不要轻易碰其他地方的茶水为好,便接着?道?:“你还有?什么要求吗?”“谢陛下宽宥。”谢瑾默了一会?儿,做势要跪,被楚灵均眼疾手快地阻了,“甭跪了,直说吧。”“是……”他的嗓子尚有?几分喑哑,说话的语调有?有?些慢,“若陛下应允,罪臣想向您求个恩典……我想为谢玄收尸。”他还是想跪下说话,可皇帝刚刚的话就像烙铁一样映在他的脑海之中,臣子可以犯颜直谏,但奴隶却丝毫不能违逆皇帝。他瞧着?局促极了,不经意间,语调便乱了几分,好似风中蓬草,“罪臣知道?谢玄罪有?应得,但他对我有?养育之恩……罪臣……”“你确定?”她的机会?也不是随随便便给?出去的。“罪臣自幼失怙失恃,伯父对我有?恩,实不忍他曝尸荒野……”“准了。”不过是个死人的尸骸罢了,没什么好计较的。楚灵均目带探究,看着?身前消瘦的青年,风轻云淡地说道?:“我还以为,你要为你的族人开脱,或者?,为自己求个自由身。”“谢玄惠及子孙,自然也祸及子孙。”听到?皇帝的话后,他的脸上?多了几分释然之意,哑声答:“陛下圣明?,已经对谢氏格外开恩,臣不敢再有?所奢望。”楚灵均在听到?那句“陛下圣明?”之后眉梢一挑,道?:“能从你谢瑾的口中听到?这一句话,当真是不容易。朕至今还记得,当年谢先?生是如何指着?朕的鼻子,骂朕只知玩乐、愧对祖宗天下的。”本也只是一句随口说出的玩笑话,可谢瑾的反应堪称惶恐。楚灵均看着?以额触地的青年,顿时失去了调笑的兴趣,将人叫起,随意道?:“你刚刚求的恩典,我会?着?人为你安排的。”就是不知那偌大的乱葬岗,是否还有?谢玄尸骸的踪迹。“罪臣谢陛下成?全。”他恭敬叩首:“罪臣无?以为报,往后愿凭您驱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