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小侯爷的心头,莫名多了几分?凝重。还是老夫人听到推门?声,回身?望来,慨叹了一句:“回来了啊……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裴少煊回过神?来,端端正正地提起衣摆,屈膝下跪,伏地叩首,行了个稽首大礼。“不孝子拜见母亲。”“我儿在边疆建功立业,丝毫不堕先?人遗风,何来不孝?”端庄贤淑的老夫人招了招手,将自己?的儿子唤到身?前,给祠堂内供奉的牌位上香。裴少煊忙起身?,按照母亲的意思给先?辈先?人上了香,关切开口:“天气寒冷,此处又简陋,母亲怎好在这儿久待?”说着,他便要上前搀扶。老夫人淡淡地拒绝了他的搀扶,安静地望着那满满当当的牌位。那里,有她的长辈,有她的丈夫,有她的女儿,也有她的儿子……“明旭,你?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该成婚了。”一片寂静中,她忽而开了口。裴少煊眉中多了几分?笑意,开口便要与母亲再次说起自己?的打算。怎料烛火前的老夫人抢先?一步开了口:“我已为?你?相看了几位合适的女郎,改日去看看。”丹心血(三)“母亲……”连战场厮杀都不放在眼里的小侯爷闻言竟愣了一瞬,艰难地弯起一抹笑,若无其事地回道:“您莫开这样的玩笑了。今日天色已晚,您早些歇息吧,孩儿也累了。”“站住!”老夫人说话地声音不大?,但却不容置疑,“明旭,你知道我在说什么。”裴少煊的身影僵在了原地,他转身看着自己的生身母亲,目光里是?显而?易见?的祈求。“母亲……”他的声音艰涩得不像话?,指尖抖得像是?一蓬随风飘荡的杂草,“您之前不也同意了我与殿下的事情吗?为何要……”“今时已不同?往日。”老夫人平静地打断他的话?,如是?道。“有何处不同??”他握手成拳,下意识地掐紧了手心,而?后又徒然地松开。原本该衣锦还?乡、意气风发的常胜将?军,此刻却满眼无力?。那双澄澈的眼睛依旧明亮,像是?浸在晨雾中的黑曜石。“君心不变,我心不改。我与殿下情投意合,与从前有何处不同??”他抿紧了唇,脸色是?少有的苍白。老夫人有了片刻的心软。这毕竟是?她唯一剩下的儿子,是?她看着长大?的骨肉。她长长叹息一声,饱含怜惜地看着面前的青年人,低声劝哄道:“明旭,从前她可以做你的同?道者,可以做你的枕边人,可往后,她便是?你的君主,是?大?昭的皇帝。”长公?主的驸马,可以继续横刀策马、报效家国?,继续履行?先辈未曾完成的遗愿——虽然驸马继续从军也有些难度。可是?,皇帝的枕边人,只能丢下一切,每日坐在四四方方的庭院中,等待君主赐下的那一点恩泽。“明旭,那不是?能与你厮守的爱人。”她为已经成人的儿子理了理衣襟,继续劝道:“听为娘的话?,重新寻个贵女成婚。现在不喜欢也没关系,等你与新妇有了子嗣,有了家庭,自然能有眷侣间的温情。”“听为娘的话?,好不好?”老夫人的声音很温柔,潺潺如流水,泠泠若雅乐。但裴少煊却听得遍体生寒。他看着面前这个雍容华贵、温柔端庄的老妇人,猛地跪了下去。额头与冰冷的地面相撞,发出沉闷的碰撞声。他再次伏地叩首,久久不动。“明旭,你起来。”老夫人的脸色一下子便冷了下去,痛心疾首地斥道:“裴少煊,你这是?何意?”“恕难从命。母亲,我已与殿下许下了白头之约,此生不负。”跪在地上的人重重地三叩首,一字一句地回道。老夫人不曾想?到,一向?还?算孝顺的儿子会这样忤逆自己,气得煞白了脸色,捂住胸口连连后退,毫不留情地骂道:“裴少煊,你当真志短若此?要抛弃大?好前程,到后宫里做个任人摆布的玩意儿?”“……是?。”“好,好,好!”老夫人气极反笑,高声喝令院中仆从传来家法。跪着的人面色没有丝毫改变。他平静地除了身上的轻甲,褪去了外裳,对?着战战兢兢赶来的仆从,徐徐道:“惹怒母亲,是?我之错。你们且动手吧。”家丁托着狰狞的鞭子,看了眼地上的小侯爷,又看了眼盛怒的老夫人,最终还?是?硬着头皮拿起鞭子抽了下去。这鞭子除了手柄是?光滑的之外,浑身都布满了狰狞的倒刺。一鞭子下去,便见?了血。鲜红的血落在玉色的里衣上,仿佛雪映红梅,刺眼而?夺目。浅淡的血腥气出现在寒冷的冬夜里,刺鼻极了。周围的侍从看着小侯爷满身的鲜血,求情的求情,劝和的劝和。怎料这母子俩是?如出一辙的固执。老夫人不为所动地转过了身,受罚的人也丝毫不顾身边人的哀求,坚决不肯说一句软话?。不多时,淋漓的鲜血便将?地上的人染了个遍,原本十分浅淡的血腥气,已弥漫在祠堂的每一个角落。裴少煊紧紧地攥着膝上的绸布,缓缓阖上了眼睛。他其实不怎么能忍疼,小时候不管是?磕着了还?是?碰着了,保准是?要哭的,只是?后来长大?了,习武了,才改了这毛病——但是?不管怎么长大?,他还?是?觉得疼。太疼了。他忍疼忍得浑身都抖了起来,便只好让自己想?些其他的事情,以期能麻痹这样强烈的疼痛。殿下此刻在做什么呢,会不会问起他、会不会有那么一点儿的想?念他?殿下穿上龙袍之后,会是?什么样子呢……想?着想?着,他竟觉得后背的伤也不是?那么疼了……“侯爷!侯爷!”耳边忽然响起仆从哭天抢地的呼喊声:“老夫人,可不能再打了,小侯爷毕竟年少,您何必与他一般计较……”于是?,逐渐模糊的意识又一点点回归。身姿如松如柏的青年人避开身边人的搀扶,看向?那个始终背对?着他的身影。母亲……想?必对?他很失望吧,否则,怎么会连看他一眼都不愿呢?他扬了扬唇,却始终笑不出来,深深吸了口气,道:“母亲还?没消气,谁让你们停手了?”他顿了顿,调整好杂乱的呼吸,侧头让身后的家丁继续动手。被吓出满头冷汗的家丁死活不敢再动手,于是?,下惯了军令的小侯爷便又使唤起了身后跟来的亲兵。军营向?来是?令行?禁止。左右为难的士兵左右为难地看着自己的上官,不得不领了命。清脆的鞭声复又伴着呼啸的风声响起。不知过了多久,灵位前那位雍容的妇人终于转过了身,泪眼朦胧,但声音依旧镇定,细听之下,才能发觉一点儿微不可察的异常。“裴少煊,今日当着你父亲、你长姐、你兄长的面,当着裴家列祖列宗的面,我再问你一次——你还?要固守己见?、自毁前程吗?”地上之人的气息显然比刚刚沉重了不少。他示意士兵暂且退下,抬头直视着自己的母亲,毫不犹豫地回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老夫人微微昂起头,抬手擦了那一点儿泪痕,闻言似讽似嘲地笑了一声。再开口时,声音已再没有丝毫波澜,只挥挥手让人退下。侍从与士兵俱是?如临大?赦,一面去请府医,一面将?冷汗涔涔的人小心地扶起来。喧闹了许久的祠堂再次变得冷冷清清。裴少煊忍着后背剧烈的疼痛,一瘸一拐地迈出祠堂。冷风呼呼地从庭院处灌进来,让人不禁得打了个寒颤。裴少煊正要抬脚迈出院子,耳边却忽然传来一声饱含恐慌的惊呼:“老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