荏南此时还听不懂什么叫作浊世,什么叫天地,更不知道江庆之的这份志气日后会叫她如何吃尽苦头难罢手,又如何心怀爱意不能休。小小的荏南如今被阿爹抱在怀中,她也刚比板凳高,只露出个脑袋在桌上,规规矩矩地想用筷子去夹糖藕,糖藕还没进口,就听见父亲在夸别人是好孩子,于是有些疑惑地开口问道:“阿爹,我跟哥哥谁更好?我才是最乖的好孩子,对不对?”这番争宠一样的话叫大人都哈哈大笑起来,阿爹刮了刮荏南的鼻尖,笑着哄道:“阿爹只有你一个女儿,就你一个掌上明珠,宝贝。”江伯母笑得打跌,跟着起哄道:“别别别,我们家有两个儿子,一个是万事藏心里的闷葫芦,一个是天天只想着往外跑的偏心眼,你爱哪个随便挑,把你家贴心小棉袄换给我做女儿,正好!”还不待大人反应,荏南一头扎进父亲怀里,怯生生地露了双眼睛,一双小手紧紧地环住父亲的肩膀,叫了声“阿爹”。阿爹连忙搂住了自家的亲亲小女儿,搂得紧紧的,说道:“不换不换,囡囡一直是阿爹的囡囡,做阿爹的小尾巴。”他又抬头同江家阿嫂说:“我家囡囡吃醋得紧,怕是换不了了,大嫂白送我一个儿子还差不多,我也不挑,江家两个栋梁哪个给我,我都吃不了亏。”江伯父笑着拍了他一下,戏言道:“白送,想得美,若要送个儿子给你,你也得还个女儿给我,咱俩本就亲近,不如以后做亲家,我那小儿子虽然顽劣,但心还算善,比囡囡痴长三岁,以后肯定能多疼顾些囡囡。”虽是玩笑话,却也掺了几分真心,荏南父亲并没有直接应承,这个女儿是他自己亲手带大的,自是千疼万疼,不想早早为她订下终身。他自己经历的是新式的自由恋爱,找的是心中的意中人,虽然夫人早逝,留他一个人拉扯女儿,但是他此生从未后悔,反而庆幸能有此姻缘,方知什么叫心心相许、终身不移,所以希望女儿也能遇见自己真正中意的人,而非盲婚哑嫁的包办婚姻。因此,荏南父亲只是笑着说:“孩子们都小,胡乱玩闹在一起,不懂事的年纪才最开心,将来的事还没影呢。”毕竟两家关系亲厚,他也不想把话说死,又补了句玩笑话,“若要论岁数,庆之大他俩那么多,人又稳重,大嫂也说这不是生了个儿子,反而是给老二生了个爹,要论疼人,怕也是庆之更会疼人些。”这混账话叫在场几人都笑起来,江伯父更是笑着捶了自己这义弟一拳,知道他是拿话岔开这事,于是便打算将话撂开。此时,阿爹怀里的小小囡囡却开了口:“那我要和庆之哥哥玩。”几个大人愣了一下,接着都被逗乐了,江伯母更是逗她道:“囡囡不怕庆之那个硬邦邦的大石头吗?一天天都是那个正经样,我看了都觉得堵得慌,囡囡可别被闷坏了。”江伯父也起了几分兴致,问道:“囡囡为什么要选庆之啊?”荏南乖乖坐在父亲的怀里,手上还夹着咬了半截的糖藕,糖藕上浅浅一道牙印。她规规矩矩地把糖藕吃掉,又规规矩矩地把筷子放好,还费心把两头对整齐,咽掉嘴里的糖藕,才清清楚楚地开口。“庆之哥哥生得好看。”还不待大人反应,她又认真说了一句,“像月亮一样好看。”童言无忌,却让大人哄堂大笑起来,荏南父亲又气又笑地点了点自家囡囡的额头,笑骂道:“这是个眼皮子浅的,只瞧得着好看和不好看了,你庆之哥哥学问好、为人好,样样都好,你得多学学。”江伯母却唱了反调,道:“你们男儿家不也喜欢瞧姑娘们的相貌吗?怎的我们就不能学学你们的做派?”她又朝着荏南说,“囡囡,莫听你父亲的,这男人生得好看顶顶重要,光是瞧着都能多吃下一碗饭。”荏南点点头,瞧着比父亲给她启蒙《千字文》时还要认真几分。这事被当作笑谈,随着唱片机里悠悠颤颤的歌声一同散在晚风里,谁也不知道荏南真的记下了。记下了如明月般的江庆之。那日散后,阿爹带着荏南回家,二人坐在轿车里听着窗外的车水马龙,此时正值晚市欲散,还有迟归的行人匆匆忙忙地扫荡些吃食回家打发。因着人潮来往,车开得并不快,荏南从车窗缝里望出去,恰好瞧见一着长衫的中年人从旁边经过,手里提着条半死不活的鱼,口中吹着小调,显见是刚从晚市捡了漏,打算回家好好烧些鲜食饱口腹。荏南听那小调新鲜,脑袋瓜也往车窗越靠越近,下巴刚要搭上去,就被自家阿爹揪了那根扎得歪歪扭扭的小辫子,荏南连忙回头,一双还没蟹粉小笼大的手硬是要掰开阿爹的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