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张之洞正在磨墨凝思。突然,他觉得心灵中若有几点光亮在跳动,如同电之光石之火似的。过去,在夜阑更深之时,他每每有这种灵感冒出,便常常效法陆机,以一种演连珠体裁记下来。他的连珠诗或骈或散,或押韵或不押韵,不刻意追求遣辞,重在达意。这种连珠诗已积累达三十余首了。今夜的灵感是由荐贤疏而引起的,对人之才干见识,蓦然间有一种新的体认.遂铺开纸,将这稍纵即逝的心灵火花记录下来:
螣蛇无足飞,鼯鼠五技穷。
士贵知道要,不在夸多通。
赵武言语讷,曹参清静宗。
周勃少文采,汲黯号愚忠。
诸葛尚淡泊,魏徵称田翁。
晁桓两智囊,均不保其躬。
曼倩最多能,屈身滑稽中。
刘鄂饶百计,夹河终无功。
惟静识乃远,惟朴力乃充。
吾闻柱下史,无名道犹龙。
写完后,他将自己即兴创作的这首连珠诗又吟诵了两遍,自我感觉颇为得意。是的,才有大小之分,才亦有花哨与实在之别。治国之具要的是大才实才远见之才,赵武、曹参、周勃、汲黯、诸葛、魏徵,都是历史上有实在建树的治国大才。而其才之修炼,一在于心境上,不汲汲于一时之功名利禄而淡泊宁静,因此能识大识远;二在处事上,不求一时之哗众取宠,而求实实在在为社稷苍生谋求福祉,不求头顶上的五彩光环,而求脚底下的坚实基础。此即惟朴素乃长久之道理。
张之洞想,这首连珠诗明天让杨锐他们多抄几份,分送给衙门里的幕友们。还可以赠给晋阳书院的学子们,让他们在求学期间便明白这个道理,今后不入邪径,少走弯路。
正在浮想联翩之时,一阵清幽绵远的琴声,被夜风轻轻地从窗外送了进来。张之洞知道,这是佩玉在弹琴。这一年多来,佩玉给张之洞帮了很大的忙。她关心疼爱准儿。准儿仿佛有先天的灵感,对七弦琴有着浓烈的兴趣。这让张之洞欣慰不已。
佩玉间或也会屏息静气地弹上一曲,借以抒发胸臆,倾吐情愫,这常常是在夜色阑珊之时。为了不影响张之洞和署中的执事人员,佩玉总是把门窗关得紧紧的,把声音尽量地压低,低得只有她一人听到。此时的琴音,仿佛不是从她手指下拨出,而是从她的心灵中进出。她的整个心境,乃至窗外的溶溶夜色茫茫寰宇,都与这心中的乐声汇合在一起。这样的时刻,她总有一种生命与造化合为一体的静谧宁馨之感。其妙处只在自我体会之中,实在难以言传笔述。有一次,她把这种感觉说给父亲听。父亲说这种感觉古人早已有之,陶渊明的诗:&ldo;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rdo;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佩玉听了父亲的话很欣慰,于是更自觉地多创造出这种意境。渐渐地,她发现自己的心境在净化,
在升华。音乐,给她坎坷的年轻生命带来极大的慰藉。
偶尔,在夜色深沉的时候,张之洞也会听到这种琴声,它渺渺袅袅飘飘摇摇,似有似无,若断若续,仿佛是从天庭传下来的神仙之曲,又像是遥远的山谷里传出的流泉之声。他知道那是佩玉在弹琴,但政务太杂太纷太乱了,以至于他几乎没有心思来欣赏这曾给他以奇妙享受的琴曲。
今夜,或许是琴声比往日响亮,或许是清秋之夜更易激起独居人的情思,或许是政务初见头绪,使得执政者的心情轻松闲逸。张之洞禀赋中的文人气质,被这琴声重重地撩拨起来。他终于不能自已,离开书案,向佩玉的房间走去。
七 秋夜,女琴师的乐理启发了三晋执政者
&ldo;你的琴是越弹越好了。&rdo;张之洞推开佩玉的房门,微笑着跟女琴师打招呼。
佩玉正陶醉在自我营造的艺术世界里,突然被耳旁的这句话所惊醒。她带着三分惶恐起身弯腰:&ldo;佩玉不慎,惊动了抚台。&rdo;
她抬起头来,果然见有一扇窗户被风吹开。她暗暗责备自己粗心,脸上不觉飞上一片红云。就这一瞬间,四十六岁的抚台蓦然觉得素衣布履的女琴师其实也妩媚动人,一股强烈的与之交谈的愿望在心里油然而生。
&ldo;佩玉,这一年来,准儿多亏了你的呵护,我很感激你。我平日太忙,很少关照你,还望你能体谅。&rdo;
这样一个雷厉风行铲罂禁烟、铁面无情惩办贪官污吏的抚台大人,竟也有细腻的儿女之心,能说出暖人心窝的话,佩玉一时甚是感动。
&ldo;大人客气了,小姐清纯可爱,天资聪颖,我能有幸与她为伴,这是上天赐给我的缘分。&rdo;
佩玉说的完全是心里话。六年前,她丧夫失子,这惨烈的打击,时时刻刻如沉重的乌云罩住她的心,她很少有欢快的情绪,几乎夜夜梦中与丈夫和姣儿在一起,望着儿子如朝日般的面孔,她心里甜得如注满了蜜糖,然而一觉醒来,屋内空空,床头空空,她不免又悲从中来,清泪一滴一滴地落在枕上,直到天明。
这一年来,她天天看着准儿,越看越觉得像自己的儿子,模样儿像,笑声像,连脾气性情也像。她自己也觉得奇怪:我的儿子怎么会跟这个小姐一个样?莫非这准儿就是我夭折的儿子的投胎?莫非老天爷有意如此安排,让儿子换作女儿身回到我的身边?佩玉成天这样痴痴地想着,日子一久,准儿就变成了她的亲生似的,她把自己山高海深般的母爱全部浇注在准儿的身上。这几个月来,她居然很少再梦见自己的儿子了。她更加确信,准儿就是儿子的转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