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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2章(第1页)

十多天后,张之洞在湖广总督衙门里也读到了这篇文章。对于湖南的新政和《湘学报》、《湘报》,张之洞从整体上是支持的,并指示湖北各级衙门、各大学堂都要订阅湖南的两报,又多次在谭继洵的面前,借称赞他的儿子来肯定湖南所发生的变化。甚至建议谭继洵回湖南去住上个把两个月,一来省亲,二来借鉴。但谭继洵并不认为湖南值得效法,每以年老体衰为辞婉谢,令张之洞拿这个老资格的官僚真正一点办法也没有。

今天突然看到这样一篇言论乖戾的文章,他心中很是愤慨。合种已是贻笑大方,屈尊、通教更是不忠不敬,倘若被人周纳罗致,扣上一顶谋逆的大帽子也并不过分。而这篇文章出自自己所管辖的湖南,又登在自己所称赞的《湘报》上,一旦追查下来,岂能脱掉干系?他提起笔来,给陈宝箴写了一封信:

湘中人才极盛,进学极猛,年来风气大开,实为他省所不及。惟人才好奇,似亦间有流弊,《湘学报》中可议处已时有之,至近日新出《湘报》,其偏尤甚。近见刊有易鼐议论一篇,真正十分悖谬,见者人人骇怒。此等文字远近煽播,必致匪人邪士倡为乱阶,且海内哗然,有识之士必将起而指摘弹击,亟宜谕导劝止,设法更正。

写完后,他想此事紧急而寄信慢,于是便交给电报房,作为电报发到长沙。

陈宝箴接到总督衙门发来的电报,不敢怠慢。他一面转告《湘报》的主持人熊希龄,望他以此为戒,今后再不发这等言辞激烈的文章。一面亲自给张之洞回电,承认自己职守有疏,今后要严格督促,两报少发议论,多录古今有关世道名言,效陈诗讽谏之旨。见湖广总督亲自出面严厉指摘,长沙城里的守旧派,莫不弹冠相庆,咸欣欣有喜色。

王先谦指使他的学生大量搜集梁启超等人在时务学堂的出格言论,以及《湘学报》、《湘报》上所发的不轨文章,让他们以岳麓书院&ldo;学士辑录&rdo;的名义给湖广总督衙门寄去,以求得张之洞更大的支持。

张之洞收到了这份告状式的《辑录》后,发现梁启超等人原来在时务学堂发表了许多与朝廷的旨意相悖、与自己的观念相反的言论,想起他对这位后生辈的逾格接待和多次公开揄扬,背上不禁沁出冷汗,心里颇为后悔。这时京城里各种信息也从不同渠道流向督署。初夏的武昌城,如往年一样的草长莺飞,百花争放,但在张之洞的心头上,却如同暮冬般的密云笼罩,阴霾沉甸。局势的进展如何,他难以预测。

他给在户部供职的仁权发去电报,要儿子迅速找到杨锐,将京中的情况如实告诉他。儿子回电,说会见了杨锐。杨锐说他和杨深秀都认为皇上即将重用康有为,在全国实行维新变法的新政。又说两湖已引起皇上的重视,势必成为今后全国的模范。电文还转述杨的话:有迹象表明皇上将召老师晋京担当大任,望早作准备。

张之洞看到这份密电后,心里矛盾交错,难以拿定主意。若按《湘报》、《湘学报》的办报倾向和梁启超等人在时务学堂的奇谈怪论,以及岳麓书院师生所申述的道理,可以立即通知陈宝箴迅速刹车,悬崖勒马。至少,两报只能登正论,而不得乱发议论,时务学堂只能传道授业而不能再鼓吹民权。

甚至也可能按照书院派的主张,关闭两报,遣送梁启趨离湘。但是,假若杨锐、杨深秀所说的是真的,皇上真要重用康有为在全国立行新政,那么梁启超也便即刻获大用。一旦实行新政,仿照西方,那么民权也好,立宪也好,合教合种也好,也都不是完全不可以谈论的话题。形势严峻,问题尖锐地摆在眼前:假若倒向旧派一边,维新派一旦上台掌权,不但不可能晋京获大用,说不定连湖广总督的位置也保不住;假若倒向维新派,若万一变法失败,守旧派得势,则自己有可能变为倡乱的头领,闯祸的魁首。熟谙历史的张之洞知道,历来革新变法都少有成功的,一旦失败,下场极为悲惨。商鞅车裂,半山放逐,江陵鞭尸,便是典型的例子。

怎么办呢?要么索性保持沉默,置身事外,远离漩涡,明哲保身吧!张之洞细细一想,即使这样,也是办不到的。多年办洋务、抬西学,最近一段时期,又与康有为、梁启超等多有交道,在一些人的眼里,自己可能早已被列为新派的人。维新不能成功,自己决然挡不住旧派的清算。那么干脆明朗地表示,站在新派一边。但是,他们的种种主张和做法又并不为自己所全部认同首肯,从岳麓书院师生激情慷慨甚至带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情绪看来,新派要想取得大多数人的赞同,怕也困难。

怎么办呢,怎么办?张之洞反复思忖着,推敲着,一时陷入进退维谷,左右两难的境地。他想:假若子青老哥、阎丹老他们在就好了。他们都曾在最高层呆过较长的时间,对太后、皇上和满蒙亲贵大臣较为注意,这样一场关系全局的大事,他们会因了解内情而比局外人看得清楚些,高远些。可惜,他们都先后故去,不在人世了。这个时候,他又想起了桑治平。桑治平携带秋菱,离开总督衙门至今将近两年了。近两年来,他曾多次想起这位与他朝夕相处十多年的挚友兼儿女亲家,想起桑治平帮他出谋画策、排忧解难的种种往事。他相信桑治乎的离去,确乎是出于情感的原因,但也有可能出于别的缘故。他很想能在哪天,突然再见到老朋友,大家放开心胸来畅谈一次就好了,但现在一去两年竟然杳无音讯!桑治平他究竟现在将家安在何处,是回故乡了,还是寄寓在另一个地方?此刻,倘若桑治平在身边的话,他一定会有一些很有价值的看法。张之洞顿时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可商大事的人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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