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刚落地,陆流云就冲周衡西扬了扬手里的油纸袋,里头空空如也,生煎早被他给吃光了。他今天心情好,食欲就挺旺,哪里还顾得上想这么多。
这边吃完了生煎,那边车子也就来了。汽笛拉响,车顶的烟囱冒起灰蒙蒙的雾,周衡西跟陆流云人手拎着一只行李箱,抢在蜂拥过来的乘客之前预先踏上了台阶。
如果周衡西在这个时候能多回头看一眼的话,就会发现在距离他们不远处的偏角里,一位西装革履的年轻人从柱子后面走了出来,正低调地夹着公文包跟在他们后面挤上了火车。
这班火车的过道拥挤,车厢倒挺宽敞,陆流云屁股挨上座位后,如释重负地摘下了脖子上的围巾,东张西望十分兴奋。他不是第一次坐火车了,主要此行捞上了周衡西,叫他欣喜之余又添欣慰,难免有些坐不住。
餐车经过,周衡西跟服务生要了两杯热咖啡烫烫手。陆流云接过来捂了捂,信口问道,“那年你去法兰西的时候,是直接坐的船吗?”
周衡西低头抿了一口咖啡,被烫得皱了皱眉。于是,他放下手里的杯子回答道,“那一年的船票吃紧,我提前一天坐火车去北平的港口旅店过了一晚。”
“哦,那就怪不得了。”陆流云听到这话,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那时候他人在寄宿学校念书,每逢长假才被他老子派人接回来一趟,是周围最后一个得知周衡西要去法兰西留学的人。
在周衡西原定出发的前一天,不知人已经提前走了的陆流云特地逃学跑了回来,这就阴差阳错没能道上别。他跑到小酒馆里大醉了一场,最后被陆元帅手下的副官开车抬进了学校宿舍,醒来之后消沉了足有小半年。
“本来我以为你会一直在这条路上走下去,谁知道你忽然就弃武从文了。”陆流云想起年少时候的窘事,轻笑了一声,向他开口道。
“本来我也以为自己的路就这么定下来了。”周衡西顿了顿,继续往后补充道,“大帅希望我以后能有一个安定的生活,他说这是我父亲过世之前的心愿。”
他这话说得无悲无喜,却叫陆流云听得睫毛一颤,外面的细雪飘舞到车窗上又很快消融,静悄悄地淌下一溜晶莹的水珠,模糊了映照其上的车内人影。
陆流云伸手往瓷杯里丢了一块方糖,拿起餐巾上的小勺子搅了搅,雪白的晶体没入褐色的热饮之中很快消失不见,勺柄旋转的同时不锈钢的光面碰在杯壁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响。
周衡西抬眼看到陆流云露出手腕的一截衬衫上,戴着自己送给他的袖扣,无奈道,“你今天穿了几件出的门,这么扛冻,居然把衬衫给扒拉到身上去了。”
“贴身穿嘛,不碍事儿。”陆流云不以为然地抓过他的手往自己这边靠,“你摸我这手,热乎着呢。”
周衡西往他的手背上招呼了一下轻的,没好气地开口道,“小三爷,你可就跟我得劲儿犟嘴吧。”
陆流云笑而不语,低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清了清嗓子跟周衡西正色道,“对了,周先生,你去法兰西的那几年,我好像从来都没收到过你的信啊。”
“什么?”周衡西似乎是没听明白,挑了挑眉毛疑惑向他问道,“你说我没往回写过信?”
陆流云点了点头跟在他后面一起纳了闷,“这话问的,难道这中间出了什么岔子吗?”
周衡西坐在对面沉吟不语,片刻之后脸色沉着道,“大使馆必是碍着我出国前的身份,把我跟国内的来往信件给拦截下来了。”
“那爸爸给你邮寄过去的东西呢?”陆流云听了这话,忙上前追问道。
周衡西对他摇了摇头,无奈地发出了一声苦笑,“饶是陈年旧事还记得这么清楚,可见你那些年当真是被这些误会给伤心狠了。”
陆流云把脑袋枕在双手上,长“嗳”了一声,摆出了一副不甚唏嘘的模样,“错过啊错过,想来我的确是该叫人心疼的。”
他这话说的不假,那时周衡西走得匆忙,只字未留,陆流云总怕这人一出去就不想回来了。彼时,留洋是条青年人的热门好出路,便是周衡西的旧部下们,也觉得横竖人都退役了,又没有责任担在身上,总得好好玩够了再说。
那一年陆家操办的年会上,是谁都到了场,独独少了一个周衡西。席上灯影晃荡,老油子们觥筹交错间,调侃法国娘们儿浪漫多情,周先生说不定要带个洋媳妇回来认大帅当干爹了。
这话传到陆流云的耳朵里,他看着漫不经心,实则心里别扭的要死,恨不得立刻后背插上翅膀,从地图上扑棱棱飞到法兰西去把周衡西给押回来。
“当时我在想,如果你不回来了,我只有两条可走。”陆流云晃了晃脑袋,把自己从往事中挣脱出来,低头喝了一口咖啡,往后补充道,“我要么死了这条心,要么收拾行李追你去。当然,如果追到门上还被你给拒绝了,那我是没有办法的。”
陆流云双手抱着咖啡杯,垂下纤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黯淡光影,他不好意思跟周衡西说,自己当时真是痛心极了。
去上海的路途不算远,两个人中午在包厢里潦草吃了一顿清淡的虾仁炒饭,将就着混了个半饱后各自靠在座位上眯了一会儿,再醒来的时候就听到列车长开始摇铃催促乘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