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后,李太后又自语道:“内阁就张先生一个首辅,也真是累了他,我看,得给他找个助手了。”
冯保插话道:“张先生今儿个送了条陈进来,请万岁爷增补阁臣。”李太后问朱翊钧:“他都提了哪些人选?”朱翊钧答道:“提了杨博、葛守礼、吕调阳三人。”看到他如此对答如流,李太后大为惊喜:“钧儿看过条陈了?”朱翊钧回道:“看过,母后去昭宁寺敬香,儿在东煖阁看了一上午奏本。”李太后颔首,问他:“这三位大臣,你看哪位合适?”朱翊钧说:“奏本上摆在第一的,是杨博。”李太后道:“这个不能用。听说他与张先生私交深厚,内阁大臣还是互相牵制一点好。”朱翊钧点头:“儿明白了母后的意思,要用,儿就用吕调阳。”李太后问:“有何理由?”朱翊钧说:“这吕调阳在张先生的条陈上摆在第三,看来他与张先生交情不深。”
第十一章铁面柔情(3)
“还有呢?”
朱翊钧说:“儿还是太子的时候,吕调阳是詹事府詹事,是儿的老师,他在经筵上讲课最好。”
“还有呢?”
“还有,没有了。”
李太后微微笑着说:“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咱听说吕调阳这个人一身学究气,从不拉帮结派。”朱翊钧抬起眼睛看着李太后:“那,母后同意用他?”李太后说:“选拔吕调阳入阁担任次辅,从目下情势来看,可能是最佳选择。”朱翊钧大人般点了点头。李太后便让冯保拟旨。
冯保坐到书案前。李太后道:“拟两道旨,一道给户部,一道给内阁,就按方才咱与皇上商量的拟文,记住,这两道旨今夜就得送到通政司,明儿一早,就传到当事衙门。”
积香庐在崇文门外,泡子河边,原是嘉靖朝首辅严嵩的别业,严嵩落败后,这积香庐便被收归内阁。如今成为了内阁辅臣的游宴之地。那里非常僻静,很少有人来往,因此张居正安排玉娘住到那里。
张居正的大轿在圆门前停下,李可掀开轿帘,王篆与积香庐主管刘朴迎上前去。张居正看着周边的风光,想起自李春芳去位,自己已有整整四年没有踏足积香庐了。他们一行三人刚绕过一丛翠竹,踏上生满苔藓的砖径,忽听得河边的那座秋月亭里,传来悠悠琵琶声,有人在唱曲。
张居正伫步静听:
奴不曾图你钱和钞,
奴不曾图你头上的乌纱帽。
奴也不图你容和貌,
奴只图你能将我的冤仇报。
想到我的亲人啊,我泪眼儿已枯,容颜儿枯槁。
苍天啊,苦命人是我,孤苦伶仃,雨打风飘……
曲声凄婉,张居正听得怔忡:“真没想到,她的曲儿唱得这么好。”王篆说:“玉娘本是一个多才多艺的女子。”张居正让他去膳房准备一桌上好的酒菜,待几人走后,才轻步向玉娘走去。
玉娘听到脚步,琴声戛然而止,她回头,看见了张居正站在她面前:“玉娘,你的歌声像春天的画眉,只是有些凄婉。”玉娘低头道:“谢大人夸奖,我只是借此歌声排遣心中的积郁。”张居正心疼地说:“为了我,你受牵连了,好在一切都过去了。”玉娘问:“为何这么说?要不是王大人,我早就落入那恶狼之手。”张居正说:“他们是冲我来的,想把你当作交易,去换取章大郎。”玉娘问:“章大郎是谁?”张居正说:“一个五品粮秣官,因不满实物折俸,在储济仓闹出了人命,现被拘押在刑部大牢,但朝中有人想在我面前替他说情,被我拒绝了,于是,他们才利用绑匪将你绑了。”玉娘不禁担忧起来,问张居正,那些人会不会仍在暗中加害于他。张居正让她莫担心:“这些日子,你好好在这呆着,哪儿也不要去。等绑匪落网之时,我再来接你出去。”
积香庐水榭华灯璀灿,精致的八仙桌上摆着几碟子精洁的菜肴。张居正爱吃清淡的淮扬菜,故桌上尽是清炒鳝糊、贵妃羊肉之类,而他却无心饮馔。灯光下,玉娘越发显得唇红齿白,一双大眼睛清纯如水,饱含柔情。“今夜你真美!”张居正不禁赞道。玉娘一笑:“谢大人夸奖,我已经心如古井,容颜早已枯萎。我只想早日归皈佛门,离开这污浊的尘世。”张居正道:“不!尘世间并不都是污浊,当你淌开污浊,前面就是一片璀璨!人活着,就是为了寻求这片璀璨。”玉娘起身走向水榭边,望着天空明月:“大人,如果尘世真是这样,我的父兄为何会屈死在街头?为什么有那么多恶人在当道?”张居正走到她身边:“这正是需要咱们去抗争、去改变的。玉娘,你应该好好地活下去。”玉娘回头用感激的目光注视他,道:“你要不是身居高位,我愿终身为你把盏,侍奉你左右。”张居正说:“只可惜我年岁已高,已无法给你那份儿女柔情。”玉娘脸上蒙上一层红晕,有遮不住的娇羞:“我早已打听过,大人你今年才四十八岁。”张居正说:“一穿上这身官袍,我就变成了七十岁的人。”
游七忽进入,俯身在张居正耳畔耳语了几句,张居正对玉娘说:“姑娘先用膳,我一会儿便回。”
“老爷,冯公公差王国光来这找你,说宫里头出了大事了!”刚一走到积香庐水榭外小道,游七便说,“说是李太后发脾气了!听说,李太后明早就将下旨:取消所有皇亲国戚的实物折俸,起因是武清伯李伟和许从成跑到昭宁寺去告刁状。冯公公特别提醒您,对这件事万不可掉以轻心。”张居正问他:“我家的胡椒苏木,拿出去变卖了吗?”游七道:“没有。”张居正停下问:“为什么不卖?”游七小声说:“我是想一个首辅之家,若真的去卖胡椒苏木,还不被人笑话。”张居正怒道:“混账!什么首辅之家,我同所有京官一样,都是靠朝廷俸禄吃饭,朝廷实行实物折俸,我们堂而皇之拿出去变卖,有何羞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