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候鸟离去之后的寂静山林里,白雪纷纷扬扬,一场接着一场,四野一片迷茫。雪后很快就露出冰蓝色的洁净苍穹,阳光从群山背后透出幽幽的青光,将林海雪原点亮。林间厚雪平展延绵,铺满了耀眼的金色,像是大片有着轻柔手感的华贵皮草。
但是在那些望不到尽头的冬日里,帐篷里面冷得像是大冰窖。帐篷里的床都是木制,无法做成火炕,在晚上零下三十多度的气温里,睡觉必须依靠火炉来维持温度。知青们每周轮流安排不同的人在夜里值班烧火取暖。放倒一只大铁桶,在上面挖开一个洞,连一根烟囱直通毡顶,便成了一只大火炉。夜里值日生要持续给它添柴,保持温度,以便知青们不被挨冻。到了半夜两点左右还要出门到河谷的不冻泉那里挑水上来放在炉子上温着,让大家早晨有温热的水洗脸。当然,半夜值日,第二天白昼里就不用出工,在帐篷里补觉即可。
那个周轮到简卫东值日,恰好他意外地获得了一本破烂不堪的手抄本:《九级浪》,抑制不住狂喜,兴致勃勃地发誓要在借阅期限‐‐也就是这两天之内‐‐看完它。在那个精神极端荒芜的年代,能够幸运地找到一本如此流行的地下文学并躺在床上偷偷看,这种刺激的兴奋程度自然是无可比拟。
夜渐渐深了,大伙儿都已经陷入沉睡。他嫌火光不够亮,便又点亮了马灯和一盏煤油灯,一边守着火炉一边看书。他兴致高昂,以至于不愿意或者害怕忘记去添柴,每添一次就总是塞很多的柴进去,看到火焰熊熊,炉子变得滚烫,他又安心看下去,希望炉火可以保持长一点的时间。
他看得入迷,直到凌晨三点的时候,才想起应该去河谷打水温在火炉上供人早上洗漱了,于是便起身准备出门。出门之前,他将火炉里堵塞的炉灰清理了出来,但是由于没有找到簸箕,便就暂时将炉灰堆积在旁边,顺便让其发挥余热。怕出门之后炉火熄灭,他特意又添加了很多的新柴进去,看到炉火熊熊地燃烧了起来,这个小伙子就呵欠连天地挑了两只木桶出门打水了。
是一个晴朗干燥的雪夜。刮着阵阵大风。雪深过膝,走起来格外艰难。借着月光,他来到泉水边,却不下心在冰上滑倒,摔得鼻青脸肿。好不容易忍着剧痛狼狈地爬起来,摸着黑坚持打了两桶水,艰难地往回走。膝盖非常痛,浑身都冻僵了。他心里暗自担心着双手的受伤,悔恨着这倒霉的值日。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才回到了营地。然而他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只见烟囱的铁皮已经通红,烟囱口周围的毡顶已经冒出了火苗,焦糊的味道格外刺鼻。他心里一紧,赶紧往前跑,还没爬上那个坡,就只看见火苗随着一阵山风腾起,接着轻轻地啪啦一声,毡顶垮了下去,瞬间就点燃了帐篷里的灯油柴油……
他担着的水桶打翻在地上,腿脚发软,竟就这么跪倒在地上。帐篷里面很快就传出了惊慌的尖叫,他双手蒙住眼睛,软弱无比地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等他回过神来往上跑的时候,火势已经将整个帐篷包围住了。熊熊的火炉,没来得及倒掉的滚烫炉灰,油罐子,煤油灯,马灯,书,贴在炉边烤干的温热衣物,原木和干草铺成的床,苇席的隔帘,以及紧靠帐篷堆放的木柴,甚至是被烤热了的毡子本身‐‐无一不起到了助纣为虐的作用。顷刻间整个帐篷已经被烈火包围了,浓烟中烧焦的毡子的气味格外呛人。由于白天的过于劳累,年轻人们都睡得很实。即使身手敏捷的人从帐篷从烈火中跳出来,身上也都着了火,他们尖叫着发狂一般朝十几米开外的雪地里钻。
除了冰和雪,没有救火的水。森林深处都听得见知青们惊慌失措的呼救和撕裂一般的痛苦尖叫,那些毫无准备的年少的女孩子们被压在床板和房梁下面,在烈火中撞不出生路,便只能紧紧地手牵手,蜷缩在地下,等待烈火附身……
她们面临这个猝然降临的末日的时候,年少的岁数和当时所受的教育并不可能给她们太多镇静而聪明的逃生方式。她们像庞贝古城的难民一样,在化石上留下空白的笑容。并且随之遁入历史。
幸亏帐篷周围的树被砍光做成了建材,逃出来的人们砸雪扑火,避免了引起森林火灾。冬日的小兴安岭迟迟没有天亮。翌日清晨,惊魂未散的人们从尚未退尽的烟雾之中,试探着走向废墟‐‐然后,他们就看到四个少女的焦黑的身体,以及临死前对于生命的卑微祈求。这四个女孩子,被压在房梁和床的横木下面,烧焦的手仍紧紧得攥着同伴,或者以某种虚无的方式伸向周遭,仿佛是被死神牵着。她们的身体已经成为漆黑的焦炭,裹尸布不断地浸出黑浓的人油。在这群由年轻女孩的焦尸组成的雕像面前,一切都在接受炙烤和凌迟。
就在昨夜,她们还是年少丰盈的胴体,而现在,她们就成了裹尸布下因为无辜而颤抖不已的黑色灵魂。
那些少女是他们在联谊会上合唱《国际歌》的伙伴。是五湖四海的青年。是共和国的亡灵。
那天晚上,闯祸之后的简卫东因为恐惧而瑟缩在黑黢黢的森林。发狂一般地哭嚎。
寒冬之夜的树林,及至的静谧。月明星稀,深深雾霭缭绕逡巡,将撒在积雪之上的皎洁月光蒙上一层光晕。天地无声地糅合了。高大的桦树褪尽了枝叶,只剩下淋漓的骨骼,却朴素得美。随风摇晃的枝桠深入黯蓝的苍穹,饱含着林中岁月的甜蜜与伤感。透过树林,水雾一般的云缥缈如同撕裂的透明锦缎,稀疏的星辰隐现其中。侯鸟的离去使得林中一片阒静。
他因为自己犯下的过错而恐惧地颤抖。在这万籁俱寂的林子里,歆享着黑暗的夜的包容与谴责。童素清因为惊醒得早而得以逃脱,可是直到第二天傍晚的时候,她才在树林深处找到了魂不附体的简卫东,他浑身很脏,神情混乱。
简卫东被组织给予了理所当然的严肃处理。偷看腐化堕落的地下小说,行为恶劣,纵火烧房,严重影响生产革命……他本来就行事孤傲不群,陡然间的灾祸更是使得他四面楚歌。挨了通报批斗和禁闭处分。几个不解恨的男知青怂恿生产队长,把他吊在树上鞭笞,还嚷着要把他判成纵火犯,关进监狱。
在一系列的纷争之后,简卫东无法再在这里呆下去,最终被调到小兴安岭以外的另外一个生产队去。那里格外的偏远,是大片的湿地沼泽。童素清因为舍不得他离开,主动要求一同调遣。
当他们来到新的生产队,就被告知没有多余的住处。只有一间被农民遗弃的据说风水邪气的破屋。他们用这个破屋临时搭建了一间窝棚,中间隔了一道篱笆,便成为他们的住所。她和简卫东抱着豁出去的心态,干脆撤掉了篱笆,在众人的鄙夷和流言当中同居起来。
此后的几年,新来的年轻知青一茬又一茬。原来的知青中有些已经回城,让简卫东分外眼红。又红又专的被招工调走,生病的病退,胆子大的搞暴动或者偷渡逃走。而简卫东他们因为成分不好,又表现&ldo;恶劣&rdo;犯了&ldo;前科&rdo;,再加上他与童素清同居,影响万分恶劣,因此两个人都处境孤立,与队长和指导员的关系很僵,回城的希望非常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