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的天气尤冷,崔季渊定居平城以后,几乎每年都染风寒,这个时候本是该呆在家里休养,无奈形势逼人。我示意他不必拘礼,又询问了病情,他道不碍,从怀中掏出一份密函:“夫人,今早有战报,皇上已赶在燕军之前抵达云中,下令牧民带着牲畜随军西撤,现已安然渡过黄河。云中现在也空了,慕容玉见无利可图,一路追到五原郡,只是没有船只渡水,只能与皇上的军队隔河而陈……”
我按照崔季渊所述,推演起案上的沙盘,看这架势,倒颇像青兕先生当年谋划的南北之战,难道是打算故技重演?只怕慕容玉这次可没那么容易让他过河。崔季渊拢着袖子坐在一旁,小声纠正我排兵布阵上的错误,可就算我一错再错,他也懒得从热乎乎的袖拢里伸出手来挪动一下。
我推平了沙盘,与他商量道:“崔先生,运筹帷幄的事我不懂……嗯,这几日我一直在想,皇上御驾亲征,将后方重镇托付你我,先生和宇文将军劳心劳力,我却整日呆在东宫里无所事事,实在是惭愧……皇上好几天没有上朝,朝中大臣已有议论。慕容昭、慕容克引兵城下,又搞得城里的百姓人心惶惶。如今粮道也被燕军控制,退兵之前,全靠城里自给。据我所知,不少商家已经开始囤积货物,哄抬物价……这几年,皇上放权给我,户部的事情大多经由我的手,别的事情我也帮不上忙,事关民生,我总还能尽些绵力。我想,明日起,可否代天子巡城?之所以我要以天子之名,一来,是为了激励守城的将士,二来,也可以稳定民心……”
崔季渊闻言,总算从袖拢里伸出手来,抚掌笑道:“下官来正是为此!我和宇文将军其实早有此意,只是不敢贸然劳动夫人……”
我蹙眉道:“王敏职责所在,只怕有负圣上重托,先生岂言劳动?但凡用得到我的地方,但凭崔先生吩咐。”
崔季渊颔:“吩咐怎敢当!明日起,夫人可前往寺庙祈福,可登城楼慰喻将士,可往市集巡查,也可召见城中的商贾,夫人代表的是皇上,只要常常出现在百姓之中,必可鼓舞士气,稳定民心。皇上用的是空城计,说到底,我们和燕军赌得不就是人心吗?”
廪秋时节,草木摇落,白露为霜,推窗见一群晨雁南飞。我坐在镜前,略施朱粉,木犀捧来紫绮裙,我沉吟了片刻,摆手道:“还是换白色的吧。”
貂袖银鼠襮的白衫白裙,崔先生站在廊下,见我衣素而出,先是拢眉不解,但一下子又好像恍然大悟,抿着嘴笑了起来,称赞道:“夫人淡妆素裹,犹带月光而来。”
一行人从永宁寺礼佛出来,队伍在空空荡荡的唐肆上行进,原本行人纷纷的集市已不复往常的热闹。崔季渊命侍卫大张旗鼓,高喊“舆驾巡城”,在平城最繁华的街衢上,才渐渐聚集起一些好奇观望的民众。辇车在闹市口停下,我出车步行,脚才沾地,就引来周遭一阵骚动。这几年里我深居简出,即便出门也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露面,一时之间,竟有些无措。
崔季渊以眼神安抚,领着几个户部官员恰到好处地为我隔开人群,又谈笑自若地介绍起这条大街上的特产来。哪家铺子的酒最香醇,哪家成衣作坊的手艺最地道,俨然是久居此地之人。虽然裹着寒衣,略显臃肿,但举手投足间还是难掩世家公子的彬彬风度。
我抿嘴看着一路大门紧闭的商家,分开人群,扣开了临近一家南货铺的大门。开门的伙计见这架势有些发怵,掌柜闻声出来,询问清楚后,忙不迭下跪问安。
我看见南货架子上摆满了各色蜜饯果脯,忽觉得嘴里发涩,捻了一颗酸梅来吃,才感口舌生津。我笑道:“掌柜,我要买一些,还有你家的杏脯,我见身边的宫女都很喜欢吃。我听说这里用来腌制杏脯的都是阳高的杏,阳高产的杏十分有名,用它做的蜜渍杏脯果然是很好吃的。有一回,我从丫头们那里拿了一小碟来佐茶,可才一个转身,就叫皇上给吃完了。”
掌柜面露喜色,有些局促地介绍道:“娘娘,这阳高杏脯是小店的特色。”
伙计手脚麻利地包了几样蜜饯,我示意随行的官员给钱,掌柜先是推托,一个侍郎便把钱放在了柜上。我拣了个胡床坐在门槛边,与他攀谈起来,直到附近的几家铺子陆续开门营业,才起身离开。
一路上走走停停,偶尔在一些商铺门前驻足,与掌柜们说上几句话。看似停留无意,实则这些都是经过调查的商家,要通过他们来平稳战时的物价,总要先许给他们一些好处。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人群越聚越多,侍卫们警惕起来,正在当口,一个中年女子冲出人群拦下我的去路,朝我磕头跪拜。我不解地看了崔季渊一眼,他上前搀扶,询问道:“这位大姐,此乃皇上身边的王夫人,今日代天子巡城,大姐有什么冤枉,可对夫人言明。”
女子回道:“民妇无冤。民妇是信佛之人,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出城烧香,如今我们被燕军所围,我的丈夫儿子都在西城头把守。今天看见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显圣,必然是来解平城百姓之苦的,我见了怎么能不下拜?”
她一言,人群复又骚动起来,大家纷纷应和,不少人也跟着磕头,未久,眼前就跪倒了一片。女人不肯起身,我走上前道:“这位姐姐错认了,我哪里是菩萨,不过是和你们一样的人。可姐姐有句话是对的,平城危厄必解!皇上坐守京畿,与民一体,不会不管他的子民。如今我们虽然暂时不能出城,但日子还是要照样得过。我可向大家保证,燕军不日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