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音殿里五间阁,正中一间门外已经候了不少人,两个宫娥端着铜盆出来,清水都染成了赤红。黄裳喘着粗气通报道:“夫人驾到”,中官们才四散让出一条路来。
进门见墨童抱着端儿,儿子眼睛红红的,抽抽搭搭停不下来。一见我来,忙挥着白藕一样的手臂要我去抱。我拉着他的小手上下打量,胡服革靴穿戴得整整齐齐的,不见有伤的样子,才稍感安心。
外厅正坐,胡太医正跪在拓拔烈一侧清理伤口,右臂窄袖被撕开至肩头,露出精壮的手臂,定睛去瞧,从手腕到肘部一片血肉模糊。我最见不得这个,双腿一软,合眼不忍再看。
“都出去!”拓拔烈皱眉低喝一声,永平忙领着周遭鱼贯而出,门外待命的太监也四散退去。端儿开始大哭,墨童一下子乱了手脚,陆衣帮忙去哄,也不见好。我上前安抚了几句,好在他是乖巧懂事的孩子,哭声渐渐止住,但一直扭动着身体,想要挣脱墨童。
“抱他去。”我说。墨童依命将端儿抱到拓拔烈近前,只见他对着父亲的手臂“呼呼”吹起气来,又学着我平日的样子念道:“呼呼就不疼了,呼呼就不疼了……”
拓拔烈目光渐柔,用未伤的手摸了摸他的头,“好了,爹爹不疼。”他摆手叫墨童带儿子回宫,胡太医还在低头清洗伤口。“你也出去。”拓拔烈对他道,他犹疑片刻,似乎觉得还没尽到医家的本分,但也知道皇帝从不二话,只得起身将药瓶交在我手里,又嘱咐道:“皇上坠马时以手支地,只是皮肉伤,并无大碍,但务必请夫人将伤口清洗干净再上药,以免感染。”
不多时,徽音殿里就只剩下我们两人。此殿常年空置,听说前朝还有一位失宠的皇后在此悒郁而终,虽然每日都有宫人打扫,彼时又点了香木祛味,但好像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霉腐气。我俯身想去帮他清洗伤口,他却自己用棉布沾了盐水擦拭起来。“你不敢看就别看了,还是我自己来吧。只是蹭了一下,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本不想让你看见才没回宫的,你倒来得快。”
拓拔烈神色若常,那盐水沾着大片的挫伤,我看着都疼。我愠道:“那马场里的马不都是训练有素吗?什么人让敢让你骑还没有驯服的烈马?我这就去叫人去把那马杀掉,连着太仆都该问责!”
他轻勾嘴角,“一个吃斋念佛的人,倒说这种话。”
我不再言,默默帮他上药。他见我杀马之心不死,轻哼道:“是云杪……在长安时,它就从不让我近身。”
我吃惊抬头,手里失去分寸,他抽痛一下。我连忙缩手,又继续低头上药,我隐隐能感觉他语气里的悲伤,不愿意正视他的眼睛。“二哥说……云杪烈,欺生。可我觉得不是……动物的嗅觉最敏锐,它知道你是狼……它一直都怕你。”
拓拔烈扬眉道:“疆场上过来的战马会怕什么?自从统万一战虏了它回来,温顺得就像头羊一样。我每次走近它,抚它的鬃,喂它草料,它一点也不反抗……我还对左右说,这世上,汗血马易得,赤兔难求!”他哼笑一声,“倒是我小觑了它!才上马,就像脱了缰似得狂奔起来,不管我如何挥鞭收缰,它是铁了心要摔我下来……”
我合了下眼睛,已可想见当时情势之危急,“端儿喜欢马,尤其红马,还好你没抱着他上马。”
“上马之前端儿一直吵着要我抱。儿子还小,我自然会处处小心。”
我嗟叹:“见今看来,云杪也不逊色赤兔……即使不杀它,主人不在了,它也不堪独活。”
“云杪摔我下来,几个侍卫都制它不住,狂奔了一路,自己撞到围栏上去了……”他静静叙述。
我心里暗叹,几经吞咽,道:“即如此,厚葬吧。”我将伤口用细布缠好,两只未伤的手配合着打了一个结,抬头与他相视,两人无奈一笑。他凤眼微眯,盯着我瞧,又用未伤的手扶正我鬓上的牡丹。我推了推松散如坠马的发髻,恼道:“这样式不吉利,以后再不梳了。”
他轻笑,“我只想说……牡丹是花中之王,姚黄是牡丹之王,最具雅韵。堪配此花的,就只有朕的妻子啊。”
“是啊,牡丹最配我!”有智慧的人没有烦恼,我却常常恼恨自己遇事只能束手坐视,无能为力。“枣花虽小,也可以结实,牡丹花大如斗,却不堪一用!”
拓拔烈一笑,抚着我胳膊说:“天下有芍药、绯桃,亦有瑞莲、李树,说起来也不逊色,可偏都被人称作‘果子花’。唯牡丹不名,直曰花,可见天下真花独牡丹啊。西面的丹州、延州,东面的青州,南面的越州皆出牡丹,可都不及洛阳的牡丹好。洛阳之俗,大抵好花,这个时节,城中无论男女,头上都插着牡丹。牡丹品种繁复,可要我说好的,就只有两三种,其中以姚黄为最。狸奴,此花之贵不在能不能结实,而是她生在三河之交、天下之中,结天地中和之气。中和,正是帝妻之德啊。”
不久,马场一侧堆起坟丘,还竖起龙门,拓拔烈亲手在上题了“嘶阙”二字,不知云杪来世能否化龙。
我始终没有去看,自他伤后,每日下朝,都是由我陪伴批改奏折,研磨添香,这对我来说是再好不过的差使了。拓拔烈是左利,右手不便与他来说并无大碍,可能见他左手写字却不是常有的机会。他运起笔来,刚如铁画,媚若银勾,我随着他的走笔在心中描摹,整个人都会沉淀下来,变得安静,清澈,简单而虔诚。偶或,也不免自怜,左手残疾,恐怕这辈子都无法企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