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小薛告诉她,当时她站在电话亭里,神情焦虑,好像一只困在笼中的小鸟。
而那个家伙,正隔着电话亭的玻璃窗朝这只慌张的小鸟微笑。如同前不久他在甲板上,迎着吴淞口的江风,迎着早晨的阳光望着她的表情一般无二。
&ldo;我在船上见过你。&rdo;
他笑嘻嘻拉开弹簧门,伸进脑袋来对她说话。
冷小曼想她自己不该承认:&ldo;什么船上?我不认识你。&rdo;
&ldo;随便你。但我可以给你这个。&rdo;
他又把头缩回去,玻璃窗上有一枚电话铜币,他伸出一根手指把铜币顶在玻璃上,让它在玻璃上滑来滑去。
她猛地拉开门,走出电话亭。粗枕木格栅上还沾着昨夜的露水,他在公园大门口拦住她。
&ldo;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跟着我?&rdo;冷小曼大声说,一对年轻的情侣隔着两米距离,一前一后走进公园。男的回头看看她,无动于衷,他有自己的问题要解决(要不然大清早来公园干什么呢?),没空理会别人的闲事。冷小曼的眼角里有一抹红缨,安南巡捕站在门亭边打哈欠。茅草亭盖湿漉漉泛着金光,门亭采用上诺曼底的古法建造,用粗壮的枕木搭成框架,再用砖块泥灰填平空隙。巡捕似乎对目前的情况很感兴趣,脚步犹犹豫豫,正向这边移动。
她一阵心慌。不知道该不该叫喊起来。她想到自己的照片刊登在报纸上,夹在巡捕房的档案中,插在捕房墙上挂的嫌疑犯照片栏里。她扭头朝公园里走去。她责怪别人没发给她武器,她要是有枪,肯定一枪打死他,她忿忿地想道。
今天是礼拜天。公园里一大早就有很多人。游客没关系,让她担心的是那些巡捕。安南巡捕和华捕不时从横贯南北的公园大道岔路口冒出头来,小个子的科西嘉骑警全副武装坐在马上,视线可以沿着大道从南门一直望到北门口。
而这个家伙还在跟着她,在她身后,始终与她保持着两步路的距离。
1routelafayette,今之复兴中路。
2又名顾家宅公园,即今复兴公园。
十七
民国二十年六月十四日上午十时十二分
小薛从不缺乏想象力。优秀的情报员要依靠想象力,萨尔礼少校对他说。少校没花多少时间去教他怎么做。他怀念战时岁月,怀念泥泞的战壕,怀念一边是炮弹把青草烧焦的味道,一边是平原的下雨天里才会从地底深处泛起的那种发霉的土壤气味。他把昨天下午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怀旧上,回忆小薛的父亲与他的战场友谊。桌上放着皮埃尔拍的照片,他管小薛的父亲叫皮埃尔。他对小薛说,我会给你机会。现在你有一个在租界里做大人物的机会。无论他为薛做什么,都是为皮埃尔(上帝保佑他)。租界巡捕房总是需要人才的,何况‐‐少校一向重视父系在遗传方面的作用‐‐你是法国人。
&ldo;要做一个优秀情报员,&rdo;少校告诉他:&ldo;必须‐‐首先要具有想象力。事情不会清清楚楚摆在你眼前,它只会露出一点点迹象,剩下的就全靠你的想象力。巡捕房里每个探长手下都有几十个情报员,到督察这一级就更多。但你和他们不一样,你直接向我汇报。&rdo;
那天特蕾莎用枪指着他,吓得他魂都快掉,走投无路,只能靠编瞎话蒙混过关。他静下心来仔细想想,觉得一个敢把枪支弹药卖给共产党和青帮的女人,怎么可能被他用这种拙劣的谎话就蒙混过去呢?夜深人静,他就开始怀疑自己很快会露馅。特蕾莎会像质问他那样当面质问老顾,到最后他们就会把事情弄清楚。真相大白,是他小薛在捣鬼,然后有人就会来找他。找到他的办法很多,趁他熟睡时闯进门来,在弄堂黑暗的那头堵他,甚至在澡堂热雾弥漫的汤池里,伸出几双手连按带拖,把他踩在浑浊滚烫的池水底下。
半夜里他吓出一身冷汗。他开始盘算还剩下多少时间,他有没有时间逃出这可怕的漩涡?特蕾莎会把对他的怀疑告诉陈,然后‐‐就像是一只曲折撞击的台球‐‐这个有关鬼头鬼脑的小赤佬的故事会传递到那两个年轻人耳朵里,然后是老顾。
突然之间形势逆转,突然之间,少校让他变成手握租界隐秘特权的巡捕房密探,这不能不让他内心深处产生一些感激之情。他急于有所表现。少校让他寻找贝勒路那条黑黢黢的弄堂,他曾跟踪某位香港商人至此,几个人走进弄堂,之后全都消失不见。
他一直在对马龙班长编故事,他向来是能混就混过去。但少校如此看重那段往昔友情,让他感动万分,少校让他带人去看看那幢房子,他只能答应。可是一看到马龙班长调动大量人手,他又犹豫起来。他还在生马龙的气呢,他可不想让他占便宜。他当然记不清那幢房子的具体位置,贝勒路的里弄看起来都差不多,这简直让他觉得庆幸。
一大早,他从贝勒路这头走到那头,来回好几次。连一向沉稳的马龙班长都有些不耐烦,带几个人到康悌路口抄靶子。这是巡捕房的老一套,制造紧张空气,看看有什么人会惊慌失措。
他看到这个女人突然停住脚步,他发现巡捕房设置的临时路障边,有个穿白色帆布洋装的年轻人正在等候过关。他一眼就认出这个年轻人,是本迪戈餐馆里的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