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山摆手道:&ldo;哪里的话,影哥,若没有阿竹,我会变成一个疯子,可若没有你,我早已是一具尸体了。&rdo;他说着,将那小二送上来的酒坛剥了封口,将酒碗一字排开斟满,&ldo;我得先敬你们一碗!&rdo;
应竹喝酒自是不含糊的,这会儿笑道:&ldo;早在那年冬天,在玉华小楼,我便想着有机会要同影哥喝上几杯。&rdo;
&ldo;那时还是我替影哥喝的。&rdo;顾云山笑道,&ldo;这回可不行,影哥,我给你满上。&rdo;
影接过酒碗来喝了一大口,却没料到那烈酒割喉而过,呛得连声咳道:&ldo;原来酒是这个味道!辣得很!难怪心宁喝酒,向来都用那么小的酒杯。我那时还觉得奇怪,用那么小的杯子,能解什么渴?&rdo;
他说着,又叹一声,浅啜了一口,垂眸回味片刻道:&ldo;这酒,解的岂是渴啊?&rdo;
这一碗刀子似的烈酒滚进肚里,将一些子沉寂的心思全都烧得沸腾了起来。他好像听见遥遥的读书声,在奔腾远去的长河之中沉浮。
&ldo;二子乘舟,泛泛其景……咦?&rdo;醉中的年轻文士在舟中朝自己望了过来,那双眼里盛满了潋滟水波一般的醉与笑,&ldo;你是谁?……不知道么?唔,你既无形体,只是影子,我便唤你景兄,好不好啊?……景兄,来陪我喝一杯吧。&rdo;
&ldo;……&rdo;
&ldo;……影哥这就醉啦?&rdo;顾云山愣愣地看着趴在桌上半眯着眼睛的年轻人,实在未料到他酒量如此差劲。
应竹失笑,既而又看了一眼顾云山道:&ldo;怎么?有我在,你还怕喝得不够尽兴么?&rdo;
&ldo;我同你在一起,便觉得很高兴。&rdo;顾云山笑着将自己的酒碗递到了应竹唇边。
&ldo;好啊,你又耍赖!自己不喝还赖着我喝!&rdo;应竹笑骂了一声,低头喝了一口那酒。
&ldo;我要喝你的。&rdo;顾云山说着,端起应竹的酒碗,忽地眨了眨眼睛,凑到应竹耳边悄声道:&ldo;你说……我们这算不算得喝了交杯酒?&rdo;
应竹想了一下,道:&ldo;交杯酒哪是这样喝的?&rdo;
&ldo;那是哪样?&rdo;
&ldo;诶,你这都不知道。&rdo;应竹抓起顾云山的手腕来,端着酒碗的手绕过他的手腕凑到唇边来,挑眼却见顾云山低眉喝酒,眼中含着笑,心里便知道他分明是故意的,却也只跟着亦笑了笑,将那碗交杯的烈酒一饮而尽了。
卷六&iddot;终章
大漠白日将尽未尽之时,便似一曲方尽的舞娘,提着霞光围的裙裾谢场时,袖底露出来一截冰凉的刀光,最是美艳、最是凶险。
影静静地站在那处,看着数尺之外的道人‐‐他坐在一棵枝叶繁茂的树下喝茶,桌上掌灯,将他一张俊逸的面孔映得有些诡谲‐‐可不是诡谲么?这千百里无垠的戈壁,终年都不见两滴雨,哪来的这生机盎然苍翠欲滴的老树、又哪来的风雅人雕琢个白玉桌搁在树下呢?
段非无将手中茶盏放下,朝影轻笑一声,道:&ldo;阿景,许久未见,来,来陪我饮茶。&rdo;
&ldo;饮茶?怕是吃沙吧。&rdo;影冷笑了一声,却是一动不动。他哪会看不出自己追踪途中不知何时着了这段非无的道,眼下这老树石桌,乃至段非无此人,怕都不过是个蜃影幻象罢了。以他性情,真身何处,岂会坦然暴露出来呢?影本是天地灵气所化,对阵法的气息流转最为敏感。这片看起来平凡无奇的戈壁上,却不知段非无做了什么手脚,竟以荒漠为纸,以星魂作笔,画下了一座奇诡的大阵,表面瞧着平和,可实则凶险无比,只怕错了一步,便要坏了这微妙的平衡,万劫不复了。
段非无似看穿了他心中所想,却只一笑,敛袖提壶,将桌案上三只空杯斟满,说道:&ldo;你在等人,我也在等人,何不坐下喝茶一起等呢?&rdo;
影闻言默然片刻,忽地一笑,道:&ldo;你说得是。&rdo;他说着,缓缓往前踏了一步。他这一步轻飘飘的,落下时,却像有缩地成寸的功夫似的,已落在石桌前不到一尺。
他这一步正踏在阵法气息最弱之处,料想该要破阵而出了。可影却陡然浑身一个机灵,猛地抬起头来,可石桌仍在,桌边两人,一个是那段非无,另一个却作文士打扮,眼底隐有些倦意,见到他,却露出欣喜之色来:&ldo;阿景,你果真在这里!&rdo;
他眼中的惊喜之意明亮得灼人,既而又埋怨道:&ldo;我还当你嫌弃我,不辞而别了呢。&rdo;
影看了看那文士,又低头望向自身‐‐当下不过是一团朦胧的影子,哪有甚么人形呢?他张口欲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觉是做了一个荒谬至极的梦,一朝梦醒,心中生出莫大的悲切与欣喜,尽梗在嗓子里,半晌也只长唤了一声&ldo;心宁&rdo;,叠着千回百转的委屈与庆幸,恨不能扑进他怀里哭上一场‐‐可究竟委屈什么、庆幸什么,梦痕已逝,一下子却又记不清了。
影心念一过,一肚子话到嘴边,却哼道:&ldo;我出来玩,还要告诉你么?&rdo;
成心宁对他心性倒是了解,当下颇为无奈地笑笑,扭头朝段非无拱手道:&ldo;此番多谢道长了,不然我当真找不到他。&rdo;
段非无笑着收了桌上的算筹,客气道:&ldo;一点小伎俩,能帮上忙自是最好的。这倒奇了,它故意藏匿于此,呼呼大睡,是跟你闹别扭不成?&rdo;他说着,目光掠过那隐约有了人的模样的影子,又看了一眼成心宁,笑容变得有些玩味了起来,&ldo;成兄,恕我直言,这鬼怪看起来十分喜欢你,这对你可未必是什么好事。&rdo;
&ldo;怎么就不是好事了?&rdo;影忍不住嘟囔一句,眼神与那段非无一对,心中一悚,下意识便要出剑,却又哪来的修为?他是隐隐记得梦中此人罪大恶极,可做了什么,却又想不起来了。
成心宁却不知他心中所想,只对段非无道:&ldo;多谢段兄提醒,只是阿景同我一起生活已逾十年,他心性像个孩子,有时顽劣了些,但却并非邪恶妖物的。更何况许多事都是我教给他的。你若说他心性不好要伤人,这便是我的罪过,怨不得别人。&rdo;
他这般回护,影心中自是高兴的,那一团雾翻滚了两圈才悠悠地定下来,又颇为不满地哼了一声:&ldo;我才不会。&rdo;
&ldo;我晓得的。&rdo;成心宁伸手虚托了一下那团影子,低声安抚道。
段非无思虑片刻,却道:&ldo;成兄,这鬼怪离家出走,可是头一回?&rdo;
&ldo;是。&rdo;成心宁点头。
段非无道:&ldo;嫉妒与占有欲是恶的来源,成兄,他日若酿了什么祸事,可莫怪我没有提醒你。&rdo;既而又盯着影,冷然道,&ldo;你成妖不易,可若为恶,贫道可不会体恤你。&rdo;
影下意识往成心宁身后躲,一团黑影乍浓又淡,混混沌沌地涌动着,显然是心绪颇不宁静。段非无却不多说,收回目光来,一甩拂尘,又对成心宁道:&ldo;若无他事,我先行一步了。&rdo;言罢飘然而去,不作停留。影见他走得远了,这才松了口气,对成心宁道:&ldo;心宁,那道士心术不正,你莫要信他!&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