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料那人支支吾吾半天,憋红了脸,细声说了句:“没、没瞧见。”素风性子急,当下就拉着她往里面去,生怕这些愣头小姐妹同她一样口不择言,撞上主子霉头平白受些罪。雅风心里也提了口气。结果一进去……浓郁不散的气味扑面而来。即使开门有一会儿了,但这股让人面红耳赤的味道还是难以消散。连带着底下人纷纷埋低了头,一个劲儿抬桶倒水,根本不敢多张望。素风年纪小,反应慢了好几拍,一双眼睛不自主晃了两圈。这院子打一建造起来就没动过样,主屋里的陈设她们都记得一清二楚。比如刚进门就铺着花色秾丽的地毯,再往前是一张漆黑的乌木桌案,案上摆着一樽白玉净瓶,里面有两枝开得正盛的海棠。这会儿地毯没了,露出铺满地面的黑玉石。隐有透亮的桌案不见花瓶,只留了两根光秃秃的虬曲枝桠,仔细一瞧,似还能瞧见案上水渍里点点黄蕊。左边耳室垂着珠帘薄幔,挑着水的人影来来回回。大抵是水汽蒸腾,饱满莹润的珠帘也沾满水珠,只靠木柱的那两三串不同,似是攒了太多水雾,又似是在水里泡了许久,不仅挨着的木柱湿漉漉的,就连木柱脚底也积起一滩晶亮水洼。右边内室是一张硕大的六曲连屏,坐在顶端的瑞兽似被谁捏碎了半截,今早还能瞧清的云山瞭望图也变了个样。织面许是湿透了,色泽晦暗不清,一团团厚重阴影粘在上面,黏腻腻的,将坠不坠。就连屏风脚下铺满内室的白狐毯、长长曳地的青幔……素风轰然涨红了脸。“哎——”左室有人发出小声惊呼。像是怕主子听见,又急急掩住了嘴。雅风忙收敛心神,进去轻声问:“怎么了?”她们纷纷垂低了头,雅风一看,才发现是名侍婢出声。这院子里向来不让府内侍婢进来,都是风骑死士看守。想来是赶着要用热水,底下人才把外面婢子支了过来应急。雅风扫了眼部下,后者俱都眼观鼻鼻观心,一脸正气理所当然。开玩笑,不麻利点赶紧弄完是等着过后被君侯找借口拉练吗。那名侍婢红着脸从窗沿边退去,提着桶逃也似地走了。她这一走,那边景象就全须全尾地露了出来。雅风额角一跳,再转头看自己部下——干活利索得都快出残影了。抵巇是夜。前院灯火通明,憧憧人影来回穿梭,甲胄声不绝于耳。许倦站在厅廊下,抬眼看了几眼头顶明月,略略思索一二,摇扇问到旁人:“可是到戌时了?”“军师好眼力!”遥遥喝声从院门传来,众人举目一看,正见一大汉从中庭大步跨来。他玄甲挎刀,圆目凛凛,络腮胡子随着话声一抖一抖,正是左翼军领将董犴。如果说悍勇如薛周殷尚存一丝儒将风度,那董犴此人,足以称得上攫戾执猛。许倦停扇,“董将军?”他目光往后挪了挪,见他身后并无他人,不由疑惑道:“出征在即,薛将军今晚还要巡营?”董犴按刀大笑:“此话差矣!今次出征冀州,与周殷有何干系?他不去巡营抓些小子泄愤,今夜如何安眠!”许倦听出言下之意,一双温润丹凤眸蓦地微瞪,“……将军是说薛将军不去冀州?!”何错倚在柱边听了两耳朵,这会儿淡淡提道:“郡主一事,薛周殷难辞其咎。君侯下了令,命其卸任主将一职,暂由董犴接领三军。”……说起这事董犴都觉得惊讶。薛周殷何人,幽州第一悍将,老燕侯手把手练出来的人形杀器,银枪一开所向披靡,麾下猛员无数,就连董犴也曾受命于他。这些年来战功赫赫,幽州诸军中更是积威甚重。谁都没有想到,这样一位龙虎大将,会在战前被勒令卸职。军中不满自有人在,但薛周殷二话没说,当即领命退居让贤,还重罚了那些不满君令的部下。因此,军中再无人敢生微末异心。董犴自认兵术不及他,曾想进言一二,却被守在前院门口的薛周殷拦下。“你拦我作甚?快让开!老子还要赶回去喝酒!”“那你急匆匆赶过来所为何事?”董犴浓眉一抖,呸了口:“你再装,再装!就你这欠抽样,别说夺了你三军主将帅位,君侯就是想卸磨杀驴也不为过!”“卸磨杀驴”可谓是大不敬之言。这莽夫喝了几口黄汤就开始胡说,若传入众军耳中,只怕军心不稳。薛周殷脸色一沉,低喝道:“口出狂言!酒还没醒就滚回去!来人——”有人上前来想把这名魁梧大汉架回去,结果手还没摸到衣服边儿,就被董犴一脚一个蹬回台阶下。薛周殷不由头疼得按住眉心。“……你赶紧回去。君侯用兵如神,无需你担忧。”董犴一愣,“你,你是说——君侯亲征?”“自然。”这么说他可以省省脑子,听从命令指哪儿打哪儿。董犴这才松了口气。不是他不敢出谋划策,只是……有聪明脑瓜放着不用,何苦要让他展示平平无奇的韬略。董犴抹了把脸,打算打道回营。临走前,他难得一见问了句旁话:“你就没半点不甘心?”“这么多年少有战事,如今遇上一遭我却不能同往,说不甘心肯定是有的。”“那你还把部下罚得那么重。他们可是为你……”薛周殷抬手止住他的话。他脸上有熟悉的轻狂之色,更有几分多年不见的肃重。“幽州军只会姓长孙。不管君侯做出什么决定,我等必誓死追随。”……厅廊下陈了一坛子酒暖身。董犴一手高举酒坛,仰头灌了一口黄汤。他胡乱抹了抹嘴,声如洪钟:“周殷虽被责罚,可此次君侯亲征,三军士气鼎盛,冀州一行军师大可放心!”有长孙无妄坐镇,许倦自然没有要担心的地方。他心思一转,几息间便猜到了薛周殷为何被罚得如此之重。骄矜难改,如何能成大事!许倦摇头轻叹:“这样也好,君侯亲率三军,薛将军用处也不大,不如留在幽州整顿后务。”董犴又灌了一口酒,“君侯何在?”“这……我也不知。”闻言,董犴立时皱起粗眉,“再过三刻便要登台点将,不见君侯……难道夜行大军一事有变?”许倦也正急此事。按理说戌时到了,长孙无妄怎么也该准备准备去军营。可他等了许久,仍不见一个影子。两人目光一转,落在沉默不语的何错身上。“……盯我干什么,我可一下午都跟在你身边。”被提到的许倦捋髯否认:“可上午你跟着君侯。”董犴咂摸咂摸酒味儿,又仰头猛喝一大口,何错一抬刀鞘,把那坛子酒打入草中。“你!”何错冷笑:“你想和薛周殷搭伙去扫茅厕?”董犴一口气上不来出不去,眼睛瞪得老大,最终合手打了一拳,用力一哼坐回廊下。他没好气的抽出小布袋,从里面倒了一颗专为醒酒用的乌黑小药丸,眼也不眨的仰头吞下去。等到他们的主公姗姗来迟时,董犴的酒也散得差不多了。男人玄衣大氅,步履散漫。乌发高束成髻,鬓若刀裁,身姿阳阳如雪松。他看起来心情很好,面上不再是漫不经心地微笑,连眼底都露出欢愉笑意。何错忙吩咐人准备玄甲。许倦迎上来,问:“君侯可是计划有变?”长孙无妄“唔”了一声,像只餍足野兽,谈起军事也未露锋芒,如收敛起了爪牙。他摆手穿过厅廊,笑言:“并无,按计划行军。对……去把魏家那小子带上。”许倦讶异:“魏小郎君也去?”“他家老头子把人送我这儿来,无非是不想让他纸上谈兵。没有感受过真刀真枪,如何能贯通六韬兵道?当年魏叔丘倾囊相授,我自然也不会藏拙。他们魏家这块璞玉,还得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