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眯眯别好匕首,伸了个懒腰:“唔,时间也不早了。你可不要打扰我哦。我的辛劳苦楚除了十二娘谁能体会的到呢。”东流馆馆主罗十二娘,曾为教坊司乐姬,只因那年庆贺女皇登基,罗十二抱琴独抚柏梁台,高超琴艺自此名动长安城。后来,女皇开恩着令教坊司抹去了她的奴籍,罗十二便在长安开了一家歌舞坊。几年下来,京都名流谁不知馆主罗十二娘。就连东流馆之名也来历不凡,听说曾是与她有过一碗酒交情的过客所题: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如此玲珑人儿,长安城中又有何人不为之倾倒。可挑来挑去,罗十二只看上了魏家二郎。那位年纪轻轻就任领丞相府西曹掾的郎君,足足比罗十二小了五岁,却在热烈追捧的众人里被她一眼相中,牵入帷幕之中。自此,魏乔风流名声不胫而走,魏老三折断了十几根荆条,也没成功摘去儿子花名在外,反而变本加厉,什么花样的谣言都传了出来。随从明白这会儿最好什么话也不说,就这么乖乖松手放他家二郎离去。可今时不同往日,要是让老太爷知道……他脖子一冷,眼见魏乔要翻身走了,急急忙忙喊道:“可是今日确有要事,是大郎君回来了……”“哪里来的贼人如此猖狂!”叱咤声猛地从墙后遥遥传来。随从停住话,眼睛里略有迷茫,视线中他家二郎总算不顾着跑了,也不知被他的话还是那声吓着了。墙头上的郎君身形一顿,继而慢吞吞偏过头。微薄的夕阳透过树隙,轻飘飘落在他密而纤长的睫毛上。不远处厅廊下,小娘子抱紧怀里卷帙,鼻头上还沾着一点灰,胸前那朵绀碧色绢花正垂在象牙玉牌上。可怜兮兮的。魏乔漫不经心想着,垂落下去的长腿却慢慢收了回来。临阵脱逃不是魏曹掾的风格。他撑着墙瓦,笑着点头问:“太常府什么时候招小娃娃了?”这里是司政地界,丞相府周围自然也是三公九卿机构。赶巧他今天挑的这面墙不是别处,正是太常府的后院。小娘子却不吃他这套。她瞪起眼睛,又娇喝道:“贼人,休要转移视线!你姓甚名谁,缘何攀登太常府墙头,还不如实招来!否则,否则……”“否则你要拿我怎么样?”“否则我这就喊人过来!”她有一双明亮杏眼,这会儿恶狠狠瞪着人时,眼睑微鼓,乌黑饱满的眼珠也被掩了几分弧度,“我喊一嗓子,府卫就过来了!你这贼人休想再逃!”魏乔被她逗笑了,他摇摇头,目光落在远处奔来的府卫,轻笑道:“别。你可别喊了。就你这细嗓子,刚刚嚎一句就已经招来人了。听说赵掌故是出了名的淑慎文雅,谁知她家小娘子却未曾承得这番风仪。”这府里上至太常卿下至太常掾,能有这么一适龄姑娘的并不算多。再加上今日休沐几人,眼前人是谁家亲眷一想便知。太常府掌故赵大人,去年新上任的登科进士,算是本朝头一位以女子之身中举任官的人。赵六娘脸一红,是被气的。那方施施然背过身去的郎君拍拍手,跳下去之前还不忘盖棺定论。“恕我直言,太常府司掌诸多礼仪规制,繁文缛节之地,着实不太适合你。”……长孙蛮同魏山扶回来的时候,朝中正举行百官纠察。万俟葵病了好些时日,手中一应事物都交给文曦处理。可惜才新婚的文大人沐假都没休满,就赶忙回了长安,连轴转了小半月。长孙蛮刚到洛阳时,萧望舒就收到了消息。要不是长孙无妄拉住她,只怕当夜女皇的车马就会驾临东都。长孙蛮是他们膝下独女,从小就没离开过他们视线,如今将近三年未见,作为母亲如何不会倍加思念。长孙蛮自然也懂得这个道理。这三年魏山扶陪她走遍天南地北,春去秋来,从交趾之南到漠北之深,她接触了太多与长安不一样的人和事。也看到新律施下,地方郡守对此褒贬不一的态度。有的官员权压百姓,有的官员阳奉阴违,他们私自调高粮税,嘴里却说朝廷有令不得不从;有的一身抱负而不得志,却仍旧心系百姓,开私库救济贫苦难民。还有的以身作则,亲上河道,带领征役而来的众人挖通水渠,以解来年决堤河患。这些人长孙蛮都一一记录在册,随着书信传递回了长安。千里之堤溃于蚁穴,长孙蛮用她的方式帮她爹娘挑出蛀虫。萧望舒感慨万分之余,也不免动怒他州郡守执法猖獗。对此,长孙无妄一纸新官制,彻底瓦解了十三州奉行百年的州刺史。当然,这些都是长孙蛮成婚以后的后话了。朝阳公主成婚,是长安城里谁也夺不去风头的大喜事。最令人津津乐道的,还是朝阳公主的婚约者——那位世所皆知郎艳独绝的晋陵君魏胥。要知道作为魏家嫡长孙,这位晋陵君出走长安三年,回来时却丝毫不逊于他堂弟魏乔,现如今正任廷尉府左平,掌诏狱刑罚判处。新官上任三把火,经他手上的刑案无一例外不是棘手难缠至极,可偏偏魏山扶都有条不紊地处理下来了。有说他铁面无私,有说他执法无情,不过长安城内难得有达成一点共识,那就是谁家还像魏家儿孙出息。魏家尚主一事无人再敢念及,众人缄口不言,似乎都忘了数月前看见晋陵君抱着朝阳公主下了马车。结果这才过了五六月,女皇的旨意居然就昭告天下了!火红的绸缎从深宫一直铺往城郊,长安八十二坊张灯结彩,举目望去,漫天都是喜气洋洋的景色。万民挤在街道上,看着那轮宝盖华车悠悠驶过魏府,普天同庆的熙攘声中,当垆卖酒的娘子甚至还将喜封贴满了坛罐,吆喝道:“各位客官可要来喝一杯公主的喜酒哪!”喜酒自然是要喝的。对于当朝驸马廷尉左平魏大人来说,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先不说迎亲时他过五关斩六将,就是后来喜宴上的劝酒攻势也让他颇为头疼,其中要数萧定霓这个混不吝的最为闹腾。好在魏乔替自己挡了一大波,要不然魏山扶可不能保证自己还能保持清醒走回屋。等见着驸马爷安然走进来,婢女们两两相觑一眼,笑吟吟退出了屋。门外,公主的乳嬷急忙跑过来,手里捏着个小瓶子,“驸马可进去了?”婢女奇怪道了声:“刚进去的。”“唉,快打开门让我进去,我有话要提醒驸马……”屋内乍然一声娇呼,门口三人脸色各异。婢女们埋低了大红脸,蚊子似的拉住人劝道:“您明日再说吧,这会儿子恐怕不行了。”春娘握紧瓶子的手抖了抖。年轻人血气方刚,最易孟浪。旁人不去提醒一二,恐怕今夜哪能早早罢了。公主年幼体弱,虽然长大些身体好了许多,可每至天癸时仍疼得不行,个中原因他们男子哪懂得!这么一想想,春娘忍不住眼前一黑。现在只能指望驸马温柔些,莫叫公主疼狠了!……长孙蛮确实有些疼。她动了动手臂,满头的金流苏叮呤晃荡,底下那双明媚眼睛微瞪,示意他放开钳制住她的手。“你弄疼我了。”“我已经很小心了。”他有些委屈,眉头蹙起来,骨节分明的手还是听话的松开。长孙蛮昂起下巴,指了指自己头顶凤冠,“这东西还没卸呢。而且卸了发冠,我还要去洁面,沐浴,更衣。”这会儿,她极为不雅地坐在床褥里,掰着指头一件件数着,丝毫没注意同样陷在锦被里青年渐渐眯起的视线。“啊对了,春娘之前还跟我提,有话要同你说。”她并没有察觉出危险,伸手推了推他,“你快起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