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块噼啪燃烧的木板塌了下来,碎片飞溅,扬起一股海浪似的尘埃。两个狱卒吓了一跳,后退了两步,继续从草绳上辨认钥匙,隔着三个牢房,吕西恩都能看见他们在发抖。头顶的木梁再次发出可怕的撕裂声,狱卒对视了一眼,吕西恩隐隐猜到了这两个人打算干什么,不由得用力拍打牢房门,冲他们大喊:“不!别走!”
狱卒把钥匙丢到门边,逃跑了,很快就在逐渐浓稠的白烟里消失不见。仍然困在牢房里的人发出惊呼,趴到地上,伸手去够落在地上的钥匙串,逐一尝试,开锁之后再把钥匙丢给下一个囚室。草绳到吕西恩手上的时候,他已经睁不开眼睛,也快要无法呼吸了。
快过来帮我。他想冲囚室里的其他人喊叫,但发现他们都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船夫离他最近,还有呼吸,但吕西恩踢了他两次,他都没有睁开眼睛。火已经很近了,吕西恩从未留意过火竟然如此吵闹,带着一种低沉的隆隆声,像洞穴里的风,或者野兽压在喉咙里的低吼,某种巨大的红色狮子,而狮子的——吕西恩摇摇头,拍了一下自己的脸颊,他已经在胡思乱想了,烟肯定影响了神智。眼前的一切逐渐变暗,尽管火光极为明亮,附在木头上,啃咬,吞噬,榨取。
有人从他手里拿走了钥匙。
他感觉到草绳从手心滑出去,动了动手指,但没有力气合拢它们。他想到那片碎玻璃,但手臂拒绝按他的指令移动,吕西恩这才发现自己侧躺在地上,压着右手。他是什么时候躺下的?上一秒他不是还靠着大门吗?所以他将会这样死去,在脏污的禾秆上,在火里。马嘉利养的小猫就是这样死的,许多年前,黄埔商行区大火的那晚。第二天中午神父在废墟里发现了猫的遗骸,紧紧蜷缩成一小团,已经成了焦炭。
轻微的哐啷声,铁链互相碰撞,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掉到禾秆上。一双手把吕西恩从地上拖了起来,扶着他往外走。热灰洒落后颈,一阵灼烧般的刺痛,他的腿擅自决定放弃,跪了下去,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第二双手把他拉起来,两个人一起支撑着他,架着他往前走。他的眼睛和喉咙一样痛,什么都看不清楚,他模糊地思忖火能不能偷溜进胸口,随着每一次呼吸从里往外烧出许多个血肉模糊的小孔。
火的声音和热力慢慢消退。他们仍然在昏暗的走廊里穿行,但是一股清新的风迎面吹来,驱散了烟雾。在吕西恩左边的那个人走开了,右边的那个悄声对他说话,慢慢调整姿势,让吕西恩靠在他的肩膀上。吕西恩的注意力不在他们任何一个人身上,他只想呼吸,他能听见自己发出尖细奇怪的喉音,空气似乎仍然不太愿意靠近他。
“慢慢来。”抱着他的那个人抚摸着他的背,“很快就没事了。”
另外一个人回来了。他们继续往前走,钻进了某种低矮的通道,冰凉的水珠持续不断落在吕西恩脸上。扶着他的那个人轻轻把手放在他头上,免得他撞到通道顶端。脚下的水原本只到脚踝,越往前走就越深,一度淹到胸口。光彻底消失了,吕西恩能感觉到的只有石头、水和那双始终抓着他的手。水缓慢下降,到大腿,滑到脚背,最后变成软烂的淤泥。
阳光忽然闪现,犹如一场爆炸。河水撕碎了这种光线,无数金色小点在吕西恩眼前跳动,他不得不闭上眼睛,等突如其来的晕眩感消退。他踩到了湿漉漉的石头,河水拍打他的腿,他需要就这样躺下去,浸没在河里,好好睡一觉。天空忽然转了一个角度,占满了视野,他确实躺了下去,但不在水里,而在晒暖的木板上,枕着另一个人的手臂。他认得这张脸,于是说出了对方的名字,两次。菲利普笑起来,俯身,额头碰上了他的额头。
随后太阳熄灭了。漆黑的河水温柔地卷起他,把他带向意识深处永恒寂静的石滩。
第33章轻舟
小船离开东濠,无人阻拦,并未在黄埔锚地停留,顺着河湾的柔和角度继续往南,朝着大海。
黑色烟柱仍然清晰可见,晴朗天空中的一抹污渍。菲利普原本的打算是放火烧掉离下水道最近的仓库,等守卫开门把囚犯放进院子,趁乱带走吕西恩,但是加布里埃和他都没有预料到大部分狱卒逃得如此之快,几乎没有费心灭火,直接弃监犯不顾。菲利普嘴里还能尝到灰烬的味道,令人不适,不知道为什么可以同时显得粘腻又干涩,但这并不重要,很快就会消失。在他怀里,吕西恩平静下来了,眉头舒展开来,也不再紧握拳头。菲利普忽然留意到了什么,小心地托起吕西恩的左手,检查掌心的伤口,凝结的棕黑色污血底下还有新鲜的血滴渗出来,切口长而平整,来自某种锐器,也许是吕西恩随身带着的那片玻璃?可能监狱里时常发生斗殴。无论如何,菲利普需要尽快找来烈酒和干净布条,到澳门之后,首先就做这件事。
黄伯给他的上衣本来就破破烂烂,菲利普找了一个比较大的裂口,撕下一长条布片,沾了沾河水,擦掉吕西恩脸上的灰和污渍,动作很轻,免得惊醒对方。棉布轻轻滑过额头,鼻子,然后是脸颊、嘴唇和许多天没刮的胡子。就在他第二次伸手到船舷外,把布片浸到河里的时候,才突然察觉到加布里埃的目光。混血儿站在船头盯着他,一只脚踩着控制方向的木制叶片,手里拿着滴水的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