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承天正自冥想中,耳中忽听大响,只见适才那两名哀哀求告者忽地挣开身上所缚之绳索,赤红着眼睛如疯魔一般冲向茅元化,此时两个完全的一样心思,一样的行为,心中只想着不成仁便成义,男儿生在天地间岂能久居人下也!
茅元化见两个犯了帮规的属下弟子竟敢忤逆谋犯主公,也是脸上动容,只是身子却然不动,只待两个人以身犯险,自己好施手段。袁承天见他公然不动,自视甚高,心想:他必有惊人手段,否则何至如此?这两名玄天教弟子眼见教主端坐不为所动,心中也不免诧异,但是此是此时形格所至,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已然没有退路,只有以命相搏,此外再无他法。两个人前冲之际忽然自靴中抽出一把短刀,奋力向茅元化刺去,已然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眼见刀至身周,只见茅元化轻挥手掌,一掌拍向一人;两人各受其掌,只是闷哼一声便既死去。这时目光如炬看着袁承天,阴冷尖锐地说道:“袁少侠,你如果不死,也无不可,只要你净身便可入我玄天教,天地同享,洪福齐天!——你可愿意?”袁承天自然明白净身是什么意思,这时他脑海之中忽然闪过一个可怖的念头——岂难道他们玄天教中之人——人人都须净身,方可入教……难怪他们人人说话尖声细气,让人听着实在难受的紧,那么他们岂不人人都成了怪物?难怪难怪——世人称他们为魔教,原来如此?行事作风带着不近人情,透着诡异——原来症节在于此,以前自己对江湖掌故还是少见,今日才知江湖之中竟有着邪门的宗派!
茅元化见他犹自犹疑,便大声道:“袁少侠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你可要三思后行?须知你今日命在我手,一切皆在我掌控之中,你掂量掂量。”他顺手从怀后取下一轴画卷,刷地一声打开,只见画卷古朴泛黄,可见年代久远,不是近代所有,只见画卷之上鬼魅人物赫然在历,身受万状苦楚,皆是生前为恶不修者,以至死后沦为阿鼻地狱,历受十八层地狱之苦,方可超脱再世。袁承天识得这唐吴道元之《地狱变相图》描绘地狱无限之惨状,以警后人一心向善,然后世间之事往往适得其反,以后历朝历代帝王将相依旧不为所动,杀戮不断,为祸人间,便是国朝初年,嘉定十日,广州戮城皆是骇人听闻之事,可见天下的所谓帝王将相从来不信天道好还,所以行尽恶事,只要在世快活称意,那管身后事?
茅元化见袁承天见此画卷不为所动,颜色不少变,不觉拍案而起惊呼是个好汉子!旁边的教中长老几曾见过教主这称颂一个人,在这世上只有别人称颂于他洪福齐天,所以他这样称颂袁承天,在袁承天也不过尔尔;可是在玄天教中却是惊世骇俗,因为他们素知教主喜怒无常,杀人如儿戏一般,从来视别人生命如草芥,从来不知怜惜别人,只是一己行事,甚为过为己甚,都不在话下。
这时垂手于侧的一位教中长老道:“教主你老人家何必与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多费口舌,不如杀之,以免后患?”茅元化看了看这长老,不愠不怒道:“周长老,你却不知他的真实身份来历,否则你也不会说出这话。”这长老低首道:“日来晓得!”茅元化道:“你晓得什么?”原来这位教中长老姓周名日来,在教中地位职位不低,所以出言相询。他听教主所问,怔怔然不知如何回答。茅元化也不以为意,嗤嗤笑道:“江湖中有一个帮派,自许袁门,抱着反清复明的宗旨,处处与朝廷为敌,而且几次三番杀了朝廷的命官,所以当朝摄政王大为震怒,便天下海捕文书捉拿这干忤逆朝廷的乱党,可是他们的少主袁承天却是神出鬼没,行事作风往往出人意料,让朝廷很为头痛!你知道咱们眼前这位袁少侠是谁么?”周日来道:“难道一说他便是袁门少主?”茅元化点头为是。
这时周日来再看袁承天果然英气挺拔,相貌英俊之中透着潇脱,不为世俗所羁。他心中一动,莫非教主……他不敢将这念头想下去,因为他知道教主一向喜怒无常,有时一个不对便会暴起杀人于无形之中,所以教中自长老以下人人畏其如虎,都怕他如曹孟德一般所谓梦中杀人,所以人人都不敢仰视于他,更遑论忤逆其意,他之于教主一位仿佛君上一般,教中之人,人人唯命是从,不敢稍有忤逆,所以人人战战兢兢,可谓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仿佛随时随意都有性命之忧,所以教由上而下都罩着阴气沉沉,忧郁气氛贯使至终,都不苟言笑,只知遵教主之命是从,从来不管对与错,善与恶!仿佛鸿蒙开天地到而今只有这样一位武功天下有法,不再胡乱出招,也是无由得胜,心下不免有些惶急,一个不小心被袁承天“乾坤一指”中“又见轩辕”指风扫中眉心,不觉啊呀一声向悬崖下跌落。袁承天也未想到他竟会避之不及,实在是出乎意料之事。只见茅元化虽跌落下去,但是并不狼狈,尤见大衣飘飘,仿佛御风而去,可见其功底着实不凡,虽败尤荣,不见张皇,反而从容,着实让人叹为观止!
袁承天心想可不能让他走脱,自己还要向他问出茅元名的下落,迫他出手抑或说出《无相密要》的功法要旨,自己潜心习练为碧儿医伤活命,所以今次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走脱,否则便没了希望,只怕碧儿真的要死了,那么自己活着也无意义了,所以不管怎样都要一击成功,方不辜负昔年师父之活命大恩。
他也跟着纵跃而下,他都不能够如那茅元化般御风而行,只有下落之时借助突兀的山石手脚并用,或抓或勾,或蹬或撑才可缓一缓急速下落带来的不必要的伤害,不一刻他身子已落在谷底,只见不远处的河水清清,仿佛还有山花在旁——不错那是桃花树开,映得河水也美,有种说不出的意境,河水之中氤氲气起,映得万物迷离,似乎让人感到有些不真切,似乎是无尽的幻境,抑或是虚无飘渺的仙境,那就不得而知了。
袁承天极目四看山谷空荡荡,并不见有异,也无人踪,也无可隐身之处,并不见茅元化的踪影,心下纳罕,明明见他落下,怎么忽然会平空消逝不见了,真是奇哉怪也,真有些不可理喻,难道这茅元化也会忍术隐身之法,似乎那也不可能,因为他未与他们交集,怎么会那种武功密术?可是他又再寻找,依旧不见任何可疑痕迹,心想难道这位玄天教主会遁地之术不成,借土遁逃了?这似乎更加不可能,只因此处是山石坚硬逾铁,再高深的武功也绝无可能借土遁而去,可是他又在哪呢?
这时河水忽拉声响,波涛涌开,只见一个红衣女子而出,不是别人正是他们初到延州地界那个被官军所追杀的少女,不知为何今时今地却又在此时出现,有些出人意料。那少女尖声细气道:“公子好忘,才分别几时你便忘了小女子。”她说话之中似乎还带着埋怨亦是娇嗔。袁承天脸上一红,嗤嗤道:“怎敢有忘,只是在下有要事在身,所以急着赶路,当时未请教姑娘芳名。”这女子格格一笑,花枝乱颤,笑道:“姑娘姑娘!你道我是女子……”袁承天道:“你不是女孩子却难道是男孑?”这女子又尖声细气道:“咱们且不说这些,当初我被贼官兵追杀迫害,全仗公子出手,得以免灾,当时未来及叩谢公子,今时又见可说是宿缘。”袁承天听她说宿缘,脸上不由一红,嗤嗤道:“那里那里!区区所为,不足挂齿!本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事所寻常,非但是姑娘有难,便是寻常老翁受人欺负在下也当义所当为,决不含糊!所以大恩不言谢,姑娘不必挂于心怀!”
少女听袁承天如此说话,似乎他之求自己并非有意于自己,而是为了侠义所为,心中忽然不快,从水中跃身而起,曼妙身姿一览无余。袁承天转身过去,不去看她,可是心头怦怦乱跳,脸红耳赤,因为他内总是秉承君子之道:非礼无视、非礼无听、非礼无言……的道德准则,以为君子之慨,天下之楷。可是这女子却不以为意,又自尖声细气道:“我为公子抚琴一曲,公子可愿听否?”袁承天欲拒还休,心想:倒要看看这女孩子有何能耐?他这才转身,只见少女湿衣而坐在一块青石,身上散着白气,以内力将水分蒸发,不过片刻湿衣亦干。又见她身抱一张古琴,再看古琴竟赫然是东汉时朝蔡邕先生所制的焦尾琴,此尾实为天下名琴之人,琴声玲珑有意,轻轻抚来动人心魄,唤人清醒,迷途而返,所谓天下名琴不过如此!
少女初抚《凤求凰》,其意缠绵,其意不言自明,可是紧接着叮冬一响,画风忽变,铮铮淙淙高山流水,似乎伯牙子期,知音难求,诉不完心中所求;忽又琴声高扬,仿佛鹤唳九天,声达云霄,琴声凄惨又带无尽的悲凉,似乎向世人诉说在世愁苦,画风又转,眼前迷茫,凄月当头,又见一刑场,有人犯罪,触诋律法,披头散面,而无惊怖,坦然面对生死,行刑之人亦无表情,可是内心翻涌,敬仰这位好汉子——却原来是为嵇康嵇大人,其视死如归的精神感动后来许多人!这才是世间的真正大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