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一阵肉香随微风荡进房里,刘保琪这才想起没有吃午饭,勾起馋虫来觉得有点饿,敬朝阁是极有眼神的,起身回房取了一个油纸包儿来,抖开来了却是一大包五香牛肉,笑道:&ldo;福四爷在这,伙房自然先尽着他供应,不知什么时辰才轮到咱们吃饭呢!这是中午我留下晚上夜宵的。来,刘学台,打量您也饿了,我们先吃!&rdo;
刘保琪笑道:&ldo;你倒想得周到。&rdo;一边拈一片口里嚼着,听外头鼓角号音响起,满地脚步泥水声杂沓传来,似乎有无数人都在小跑,又道:&ldo;这必是福四爷驾临了,可怜了洛阳令,雨地里跟着,不知又淋又冻的什么光景呢!&rdo;丁伯熙道:&ldo;岂止是洛阳令,开封城的藩臬二司、各衙门都司道监今儿都陪着呢!方才我出去转悠,见个官儿打着个雨伞站在周公庙门口,可怜兮兮的冻得鼻涕涎水、红头萝卜似的在风地里,一问原来是我们的父母官,洛阳知府李修德!平日也是出警入跸威风八面的,这会子连个戈什哈也不如!&rdo;刘保琪口中嚼肉,品味着他的话,说道:&ldo;嗅着院里煮的也是牛肉,伙房里这肉也蛮好的,是不够用么?&rdo;
&ldo;哪里!&rdo;丁伯熙笑道,&ldo;我们这吃的是洛阳牛,现在外头锅里煮的南阳牛,早就从邓县赶的黄牛,赶到南阳再赶到洛阳。今天现宰现吃,专吃牛肩胛那块筋,牛不能太老,也不能太嫩,这会子洛阳最好的厨子都在西棚底下翻腾这肉,你闻闻那味道一样么?&rdo;
众人听了不禁都暗自咋舌,用鼻子嗅时,除了肉桂茴香大料川椒这般寻常香味,还有一种似ju非ju若兰非兰的清香,就不知是下的什么作料了,久闻福康安豪奢,今日就此一件小事已见一斑,刘保琪不禁叹息,说道:&ldo;我辈措大酸丁,坐十年冷板凳吃三年冷猪头肉就暗自得意。这么一比,多少英雄意气也都消于无形了。&rdo;因要小解,出来入厕回来,路过西棚,心里好奇,便悄没声站在棚角看那厨子操作,但见翻花大滚的肉锅里大包小包的作料都在&ldo;随波逐流&rdo;。三个年轻人像是徒弟,手里握着铁齿挠钩不停地翻肉,用勺子撇舀汤锅边泛起的白沫,俱都是短裤赤膊打扮。一个年长的师傅叼着烟袋立在锅台边看火候,唱歌似的指挥:
&ldo;加炭火!&rdo;
&ldo;是‐‐退柴加炭!&rdo;守在火口的伙计忙答。
&ldo;对橘皮荔枝水!&rdo;
&ldo;是‐‐对料水啰!&rdo;
&ldo;加羊骨髓汤!&rdo;
&ldo;是!加高汤啰!&rdo;
&ldo;焖火!&rdo;
……正折腾得热闹,曹嘉禾跑来,气喘吁吁道:&ldo;决!大帅闻到香味了……要赏军爷们吃牛排牛尾巴!高师傅,快着些!&rdo;那师傅见他,换转笑脸,说道:&ldo;曹爷!您老明鉴,这是要火候的……单用慢火,肉就烂糜了,要慡口还得要脆,到口里品出一百种香味,才是咱西关高家的活儿‐‐&rdo;曹嘉禾急得就地打磨旋儿,打断了他的话道:&ldo;大帅叫上肉,谁敢驳他的回?再有两袋烟肉不出锅,你自个上去说!&rdo;说罢跑了。高师傅便命:&ldo;加半勺子硝!&rdo;
他吩咐了,却没人答应。半晌,一个小伙子苦着脸道:&ldo;爹,硝……硝包儿道儿上雨水泡化了……我想着未必使得上,就……就扔了……&rdo;言犹未终,高师傅一个漏风巴掌掴将去,打得儿子一个趔趄,捂着半边脸站旁边不敢言声。
&ldo;我日你妈!&rdo;高师傅骂道,&ldo;这是什么活,你敢这么不经心?!&rdo;他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刘保琪,料定是来瞧热闹的住驿家丁什么的,眼一横喝令:&ldo;上锅台!&rdo;刘保琪不料高家是这个家法,正想劝说,那小伙子二话不说已&ldo;噌&rdo;地跳上锅台,两腿岔开,左手抓起裤腿,右手掏出那活儿,冲着满锅沸水肉料,倾了吕梁缸似的就是撒尿!
刘保琪看得目瞪口呆,不住地楞神儿。正发呆时,外头梅香喊:&ldo;老爷‐‐驿站送来饭了!&rdo;这才醒过神,转身去了东厢。果见丁敬二人和赵不成都在饭桌旁等着了,刘保琪一头笑着坐了,口里道:&ldo;今儿见了稀罕!&rdo;便把方才的事说了。丁伯熙道:&ldo;这不算什么,眼不见为净就是了,尿里头原也就有硝‐‐你没见六花春贡的点心,那是怎样好看可口?和面时都是徒弟们上去用脚踹!&rdo;儿个人一边说笑一边吃饭,饭没吃完就听院里曹嘉禾又赶来催肉,听那高师傅高声答应:&ldo;好了,货起锅了!娃子们备好凉开水淬肉!&rdo;一阵忙乱后,又听几个小伙子齐叫:&ldo;给福公爷纳福啦!&rdo;像是几个人簇拥着出了院子。
东厢里几个人都停了箸:不知这加了尿的牛肉福康安吃得滋味如何?正自面面相觑,却见曹嘉禾带着一个千总服色的戈什哈进来,说道:&ldo;福大帅叫请刘大人过去。还有这位内务府的‐‐&rdo;他指着赵不成,&ldo;公公也过去。&rdo;
&ldo;是!&rdo;刘保琪忙起身答应,便张罗着更衣,又叫梅香&ldo;请赵老夫子把桂中堂的信取出来好呈送&rdo;。那太监也换了袍子,戴一顶镂花金顶顶子,又套了练雀补子‐‐是一身九品官的行头,收拾停当了,打着伞随着刘保琪到正院来。刘保琪原想,福康安带的一群都是赳赳武夫,能吃能打的粗豪汉子,还不知这会子吃肉喝酒热闹得怎样,及至进院才觉得和自己想的大异其趣:上房下房东西厢房各屋都是灯火通明,门窗都敞着,里边都摆的八仙饭桌,坐着军将校尉,却都一个个坐得挺直,也没有酒味儿,只满院的肉菜热香四溢,军将们心无旁骛目不邪视只管饕餮大啖,一声说话并一声咳痰不闻。天井挺立的军士执戈按刀挺胸凸肚,淋得水鸡也似仍一动不动。上房滴水檐下一桌是河南当地官员,看服色知道大概是藩臬二司和洛阳知府同知县令这群人,倒也都肃穆庄重,只坦然进食。正室里只有一桌,似乎是本地士绅和福康安的文办师爷坐陪。中间一个年约不足四十,只穿一件月白竹布夹袍,连腰带也没系,顾盼间谈笑自若英风四流‐‐刘保琪不知见了多少次了,是福康安。因报了名,和赵不成小心翼翼进来,见福康安在问高师傅话,要递手本,没敢,笑着垂手站定。
&ldo;是刘保琪嘛!递什么手本?&rdo;福康安笑道,&ldo;你常到家父那里送文案卷宗的,吉保给看坐‐‐你就站着吧!&rdo;他对赵不成说道,又饶有兴致问高师傅道:&ldo;牛肉能煮得脆慡,你的玩艺不含糊‐‐我只想,这手艺是不传的了?能不能我派些火头军跟你学学,我的兵要都吃上这肉,那就是口福了!&rdo;
&ldo;回老大人您呐!&rdo;高师傅赔笑小心回道,&ldo;这全看的火候。寻常牛肉只是一个文火慢熬,这个肉锅要像看饺子锅,大火猛煮,牛肉筋脉都收紧了,不停用凉水凉高汤浇,才不会烂糜‐‐那只是汤好,牛肉吃起来像劈柴丝儿,为甚的呢?都把肉味散到汤里去了‐‐要一口下去,连筋带肉像鸡胗子似的赶紧出锅,用凉开水激淬,才得这个样儿‐‐福爷是带兵大将军,说安锅就安锅说吃饭就吃饭,出兵放马的事儿,没得这份时辰功夫看火候……爷您明鉴,这是富贵肉‐‐都随时做得吃得,小的的饭碗也就砸了不是?&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