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礼官大声报了时辰,林滹领着儿子们跪听天使传制,黛玉又受册、宝,而后升舆入宫。东宫比她想象得还要大,大礼的流程嬷嬷们耳提面命了多日,她早已倒背如流,然而一步步地走下来,从清早忙到了天黑。还是被冷汗打湿了脊背。二哥娶二嫂的那天,她还看到融山的小丫头偷偷给她塞了些点心让她吃着垫肚子,可是宫里的规矩却容不得这点小机灵了。但是黛玉紧张地攥着手心,一时竟忘了饿。外头乐声沸天,屋里却静悄悄的,明明站了一地的宫女、嬷嬷,却连一声咳嗽也不曾听闻。每个人都屏息凝神,虽不时有人走动,可还是静得呼吸声大点都格外瞩目。黛玉虽已经和宫里派来的嬷嬷们住过一阵,可到了现在才切身体会到了宫里的规矩有多大。她仿佛又回到了初进荣国府的那一日,看什么都紧张,步步小心,生怕自己哪里出了差错。也不知等了多久,屋外传来了拖长了音调的“太子殿下到——”,然后紫宸宫的大门终于敞开来,刘遇带着冬日的寒气和沸腾的热闹来到了她的身边。盖头被掀起的时候,黛玉也不禁叹了叹,她一向知道刘遇生得好,然而此刻灯火辉煌下再一看时,丰神潇洒,器宇轩昂,端的是眉若远山,目似点漆,还是有种见了仙人似的恍惚。刘遇想来在外间宴席上饮过不少酒,脸上已经有了些许酒气,然而端起合卺酒的手还是稳得不见一丝醉意,他引着黛玉一起完成了合卺的仪式,然后干咳了一声,略有些尴尬地道:“行了,你们先下去吧。”宫女们应了声“喏”,便低着头依次退下,无一人敢如林徹成婚那天那般玩笑讨赏。黛玉便更加紧张,坐在床上,左右手的手指互相捏着,几乎要捏得发白。刘遇轻声道:“一天没吃东西,饿坏了吧,我叫人准备了杏仁酪,吃一些再睡,不然明早起来胃疼。”说罢便来牵她去桌前。他的手暖和得不像话,手心里却也有些汗意,黛玉一下子红了脸,半是紧张半是害怕,只觉得手脚都僵硬了。麻木地吃了几口杏仁茶,才觉得整个胃都已经紧张得绞在了一起。“往后,咱们就在一起了。”刘遇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忽然放下了所有规矩似的瘫着,对她展颜笑道,“我从很久前就在想这一天,真到了今天,却除了累和紧张,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外头别人问我在想什么,我还想说,想着能不能不喝酒了,吃点什么好。”他这个姿态,倒又回到黛玉在林家见到的那个清贵皇子的样子了。“明日一早要先去给皇祖母请安,再去拜见父皇与母后。”刘遇想了想,还是提醒道,“皇祖母最近生了病,可能有些认不得人,要是她明天说了什么,你不要放在心上,也不要害怕。”黛玉愣了一下,也不敢问太后究竟是什么病,只好应了一声:“是。”“从前在舅舅家,你可以没有这般拘谨。”刘遇苦笑了一声,“是,以前是在你自己家,现在是在宫里了。”他站起来,伸出手去,“别怕,你好好的,没人会无缘无故地给你下绊子的。要是有人看你不顺眼,你也别怕,你是我明媒正娶抬进宫里来的,就是为了我自己的面子,我也不能任由你被欺了去。”幸好他没说那些海誓山盟的话,不然黛玉还真要被他绕进去。她进宫前,也是难得的,大哥二哥分别来与她谈心,说得竟是同一个意思——她可以相信她的丈夫,刘遇会保护她,她可以像敬慕兄长一样依靠她的丈夫,但最好不要以为丈夫是她一个人的。这种道理谁会不懂呢?甚至在她还没进宫的时候,在很小的时候,贾敏、贾母就潜移默化地和她说过不少所谓的为妻之道,要贤良淑德、大度忍让,但她到底也只是个这个年纪的女子,倘若是刘遇一直把情爱挂在嘴边,她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回应才好。幸好,刘遇话里话外,更多的是说责任,她也轻松了不少,点头称是,怯生生地抬起手来,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刘遇伸在她面前的掌心。“去歇息吧。”刘遇不禁笑道。他次日一早,天才蒙蒙亮,宫女们便鱼贯而入,先唤醒黛玉,为她梳洗打扮。黛玉原就有些认生,又甚为紧张,一夜没有睡好,坐在镜前,有些担心自己的脸色。紫鹃毕竟和她相处了这么久,一眼便看出了她的心思,只是周围的女官们都不说话,她也不敢直接开口安慰。还是刘遇起来,一面唤人伺候着更衣,一面笑着问:“玉儿是在等着我给你描眉么?先等一等,我去洗把脸就来。”他的乳母罗嬷嬷忙道:“娘娘今日还要去给皇上和几宫娘娘请安呢,殿下可别开玩笑了。”“无妨,她眉眼生得好,我也不是没学过绘画,就着这么好的底子,怎么就画不好一个眉毛了?”刘遇竟真的拨开宫女们走过来,拿起桌上的眉笔,偏过头来细细打量着黛玉。黛玉怕他真要上手,耽误了时辰,忙轻声央求道:“殿下……”她眉眼是真的生得好,眉心似蹙非蹙,眸光带水,天生一副惹人怜爱的模样,刘遇笑了笑,将眉笔放了回去:“这样就很好,我还是不要画蛇添足了。”他都开了口,紫鹃也不敢再动黛玉的眉毛了,给她敷了粉遮掉眼下的青色,又仔细地梳了头,擦了胭脂口脂,看着气色好了很多,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嬷嬷们又来催,说是辇乘已经备好,该起驾去德寿宫了。黛玉忙起身,看了一眼刘遇,刘遇也笑着站起来,又低声叮嘱了一句“别怕”。直到亲眼见到了皇太后,黛玉才知道这声“别怕”是为了什么。自从上皇去世,德寿宫便只有太后带着几个太妃住着,当今以孝治天下,德寿宫的炭、冰每年都供得比养心殿还早,老太后年纪大了惧寒,宫里的火盆烧得极旺,饶是黛玉自小体虚,一向怕冷的人,踏进内室的一瞬间也感到了扑面而来的暖气。太后虽然在上皇面前说不上什么话,但在上皇的后宫里可是实打实的实权人物,这几年对皇后也颇有不满,只是自上皇驾崩后,她也逐渐感到了力不从心,如今反应力大不如前,说到什么事儿,转头也就忘了,还要颠来倒去地说,别人稍微提醒一下便勃然大怒,喊打喊杀。皇上虽然孝顺,但后宫中太后若是传出了暴戾、苛待宫人的名声,对谁都不好。太医说老人家到了一定的年纪就会这样,往后会越来越不记事,帝后无法,便命人牢牢看着,借口有太妃得了重病,宫外的命妇们进宫请安时,不让她们去德寿宫,免得传出风言风语罢了。然而太子娶太子妃,却怎么也得来给皇祖母请安敬茶的。偏太后知道了帝后不让命妇来给她请安后,便一心觉得自己是被软禁了,甚至疑心皇后早就看自己不顺眼,想趁机弄死自己,每日便在德寿宫里叫着皇后的名字骂她,太妃们敢怒不敢言,又不敢去找皇后告状,又怕皇后听见了,自己也没有好果子吃。却不料皇后早就知道了,只说了句“太后年事已高,我做小辈的,不听就是了”。连服侍了太后几十年的蔡嬷嬷都被狠狠发落了,再没人敢去劝她一句。刘遇一向得太后宠爱,却也连连吃闭门羹,如今不得不劝妻子一句,怕她被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