促使他下这个决心的,是糖厂的破产。糖厂也是一家国有企业,早几年,效益要比河化好,仅仅几年,糖厂就举步维艰,年亏损高达三千万元,破产时早已负债累累,工人连一分钱的补偿也没得到。三年前,糖厂的老总跟他探讨过改制的事,可方方面面阻力太大,根本无法运作。如果当时改了制,糖厂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地步。
很快,工会将职工意见反馈上来,不出所料,赞成和反对各占一半。工人们担心的焦点,集中在买断金的支付上。现在的工人很实际,好像先他一步看到企业的末路,想着趁早拿到一笔钱。陈天彪笑笑。有时他觉得,工人要求并不太高,甚至低到令人同情的地步。
河化目前资金确实紧张,一次性支付困难太大,但他会想办法。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一生那么多沟沟坎坎都挺过来了,这一次,他会输给困难?
他打算将效益最好的三家厂子全部抵押出去,全力以赴融资,实在不行,还有两家地段较好的厂子,一家是纸箱厂,一家是焊条厂,必要时全都卖出去。这两个厂子设备虽然不值钱,可地皮值钱。
所有的计划都已酝酿成熟,他等待的,是市上的批文。
陈天彪起身踱步窗前,十月的阳光下,厂子看上去异样的平静。风掠过视线里的厂房,朝远处的广场刮去。河化大厦顶端那团粉红,再一次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我有情人吗?
他突然地问出这个问题,居然连自己也惊了一下。
在他的生命里,除了麻大姑,就只剩下苏小玉了。他不是没有机会,而是他实在对生命之外的那些女人,动不起念头来。他的脑海里,再一次闪出大姑的影子,那磨盘一般的身影,久久地,久久地旋转着,勾起他对往事的回忆……
蓦地,脑际中幻化出另一个身影,一个模糊而又清晰的身影。那是一个美丽得让人惊骇的女人,一袭白裙,在斜阳下悠然地走着,粉红的面庞盛开灿烂的笑容,清澈的眸子盛满水汪汪的温柔。她向自个走来,从黄昏走向深夜,带着她的温柔,带着她的圣洁。那灿烂的笑容要融化他,如水的温柔要淹没他……
她是谁?为什么老是出现在我的幻觉里?
他把目光伸向远处,盯着那一团耀眼的粉红。他不知道自己这是咋了,只要一看到那团粉红,那个白衣粉面、美若仙子的女人就会清晰地出现,而后久久地盘桓在梦里,挥之不去……
23
李木楠忙着跟河阳体改委汇报河化改制的事。李木楠现在是身兼数职,不仅是河化副总,还兼着河化体改领导小组组长。河化的体改方案是他亲手编制出来的,里面许多细节问题,他得给体改委主任一项项汇报清楚。跟他一道去的,是河化体改办主任汪小丽。
上市泡汤以后,陈天彪便将汪小丽召了回来,最近搞内部改制,陈天彪又让汪小丽给李木楠当助手。陈天彪这样安排,目的再明白不过,就是想让他们重归于好。可他哪里知道,有些东西一经毁坏,是再也不可能复原的。
重新面对李木楠后,汪小丽多了一份从容,少了一份羞涩。这个让她深爱了五年的男人最终还是亲手粉碎了她的爱情,也粉碎了她人生最后一个童话。她像从大梦中震醒,开始学会用另一种目光看人生。
市体改委主任对河化改制方案表现出一番少有的&ldo;热情&rdo;,不厌其烦地询问着李木楠,一次次推翻或是否定李木楠的意见。汪小丽有点厌烦这个男人。他询问的神情不像是为了完善方案,而更接近于一种鸡蛋里挑骨头的无理取闹。听了没多久,就觉这个所谓的体改委主任也只不过是一个不学无术,靠嘴巴子混饭吃的角色。他除了对河阳市制定的国企改革二十四条背得烂熟外,对企业改革最本质、最关键的有如产权如何清晰,政企如何分开,核心竞争力如何形成等几乎一无所知。碰上这么一个人,即使你的方案再经典、再实用,又有何用?
目睹了河化的cháo起cháo落,亲身经历了河化的几次大震荡,汪小丽评价事物的态度越来越像陈天彪。这些年她遇到过不少这样的人,他们的所作所为,让她从骨子里生出一种厌恶。现在一听那些不着边际的大道理,她就条件反she似的头痛,甚至反胃。她正想找个借口溜出来,透一点新鲜空气,李木楠的手机响了。隐隐约约听到打电话的是个女人,语气很急切,再看李木楠,说了没两句,额上已渗出细碎的汗。汪小丽瞅他一眼,心里忍不住泛起一股酸涩。
两人走出体改委,李木楠极力掩饰自己,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ldo;是一位老同学,她家里出了点事,让我过去一下。&rdo;
汪小丽笑笑。她突然觉得李木楠很好笑,自己也很好笑,这又何苦呢?
从体改委回来,汪小丽径直去见陈天彪。
陈天彪临窗而立,背影像一棵风中屹立的树。汪小丽站在门口,凝视了好一会儿,才敲响本就敞开着的门。
陈天彪回转身,凝着的脸缓然放松:&ldo;怎么样,体改委有没有提出不同意见?&rdo;
&ldo;还能没有?简直是鸡蛋里挑骨头。&rdo;汪小丽很是愤愤然,她把体改委主任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过程述说了一遍,末了,又补充道,&ldo;看样子,他们压根就不想批。&rdo;
陈天彪皱起眉头,心里掠过一层暗,片刻后,若有所思地说:&ldo;这点我们早应该想到,现在没人想让河化这样。&rdo;
&ldo;我也这么想,万一市上卡住不批,这改制不又成了纸上谈兵?&rdo;
&ldo;有啥办法,说是企业的事,可又由不得你企业,这也不光是我们一家,现在的国有企业,都是这个处境。&rdo;
&ldo;可南方就不一样,国有企业都朝私有化方向改,企业的自主权大得很,政府只管宏观上的调控,企业的经营权完全交给了企业。&rdo;
&ldo;南方,南方,老提什么南方,这里是河阳!&rdo;陈天彪猛然发了火,汪小丽吓得噤声。
过了一会,陈天彪又说:&ldo;小丽啊,你进厂也有些日子了,跟着我也不是一天两天。看问题,一定要全面,年轻人光会意气用事不行,要学会审时度势,要学会辩证,更要学会综合分析或判断。让你担任体改办主任,我是有私心的。一是想锻炼你,二来……&rdo;陈天彪忽然有些说不下去,汪小丽看见他眼里多了东西,那东西呈雾状,茫茫苍苍。
她嗯了一声,低下头,等陈天彪把话说完。
陈天彪咬了下牙,又道:&ldo;我现在孤单啊,有种众叛亲离的感觉。&rdo;
&ldo;不会的,真的不会。&rdo;汪小丽紧忙起身,陈天彪的话把她吓着了。陈天彪打断她道:&ldo;有些事你这个年纪还搞不明白,不过没关系,多磨砺磨砺,你会成熟得快。&rdo;
&ldo;我听您的,一定听您的。&rdo;
&ldo;不是听我的,而是凡事要有你自己的判断!&rdo;陈天彪加重语气道。汪小丽不吱声了,陈天彪对她,几乎跟女儿一样,这里面有姑姑招弟的原因,也更有陈天彪自己的原因。汪小丽能深深感受到,陈天彪内心的那份孤独,那份不被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