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乾清门,便是天子寝宫。刚踏上石阶入殿,姜颜便觉出了这里气氛的不同寻常‐‐殿中虽是灯火通明,却无一位宫婢内侍,殿前沉默站立的是一群十分面生的男人,皆是褐衫皂靴,穿着打扮既不像锦衣卫也不像禁军,倒像是东厂门下的番子。
看这阵仗,姜颜便知自己猜对了,皇帝多半是要废储另立。
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拖延时间。想到这,姜颜脚步一个踉跄,&lso;哎哟&rso;一声险些跌倒。身旁的太监下意识扶住她,放低声音道:&ldo;姜编修,天黑,您看着点路。&rdo;
姜颜捂着脚踝,像是真崴了脚似的皱起眉,直吸气道:&ldo;公公,我好像扭到脚了。&rdo;
&ldo;伤的是脚倒无妨,只要手还能写字便成。&rdo;那太监板着一副棺材脸,皮笑肉不笑道,&ldo;事情紧急,少不得要委屈姜编修先去干正事儿,待事情办好,咱家自会给您请太医诊治。&rdo;
说罢,他一挥手,阶上立侍的番子便按着刀下来,示意姜颜入殿听命。
拖延时间的策略并未成功,姜颜只好跛着脚缓缓地踱入空荡奢靡的寝宫之中。
明黄的帷幔鼓动,烛台长明,苻首辅领着五名翰林大学士已经跪于殿中听命,而帷幔内,依稀可以看到龙床之上枯瘦如柴的天子仰面躺着,似乎呼吸不畅,胸腔中时不时发出破碎的嗬嗬之声。
而龙榻旁,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乃是允王朱文煜。
姜颜跪在靠门的位置,朔风凛冽,她却只穿着单薄的官服,一双手也不知是冷的还是紧张的缘故,僵得几乎伸展不开。
东厂的太监搬来了书案,又将笔墨和帛书置于案几上,殿内静得像是一座坟冢,老皇帝的残喘之声和鬼嚎并无两样。
姜颜濯手,慢慢地研墨,眼睛余光偷偷瞥向门外,希望能有人及时赶到,制止这场名不正言不顺的废储风波……
蓦地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打破沉寂,老皇帝似乎呕了血,不稍片刻,纱帘被人撩开,露出朱文煜狷狂油腻的脸来。
他扫视殿中跪拜的群臣,面色晦暗不明,沉沉道:&ldo;父皇有令,请诸位卿家恭听遗诏……&rdo;
&ldo;允王殿下,这不妥罢?&rdo;说话的是文渊阁大学士韩西。这位清瘦的文臣抬头拱手,直言反对道,&ldo;既是遗诏,便应让百官门外旁证,太子和皇后立侍左右才行,焉有如此草草了事之理?&rdo;
朱文煜的脸色霎时变了,冷冷道:&ldo;韩大人,这是父皇之令,你要抗旨吗!&rdo;
可惜翰林院中不尽然是傻子,允王这般急功近利,明眼人都能看出古怪来。韩西梗着脖子,直言道:&ldo;名不正言不顺,便是天子之令,臣亦难从命!&rdo;
&ldo;好……好!都这个时候了,你们还要来气父皇!&rdo;朱文煜眉毛倒竖,咬着牙道,&ldo;来人!&rdo;
门外候着的番子立即闪身进门,朱文煜厉声道:&ldo;文渊阁学士韩西公然抗旨不遵,押下去严刑拷问!其他人等再有异言,他便是下场!&rdo;
&ldo;慢着。&rdo;最前端,苻恪悠悠起身,负手朝榻上道,&ldo;陛下,私用酷刑非明君所为,还望陛下三思。&rdo;
&ldo;苻首辅,连你也要同本王作对?&rdo;朱文煜道,&ldo;父皇病重,你身为百官之首,怎可带头抗命?&rdo;
&ldo;并非臣在抗命,只是不明不白之事,臣不能去做。&rdo;苻恪没有理会朱文煜,只是望着明黄帷幔后躺着的人,言辞不卑不亢,&ldo;臣请问,陛下想立何诏言?&rdo;
长久的沉默。
朱文煜抖着脚,按捺不住了,一把掀开帘子道:&ldo;父皇!&rdo;
帷幔飘飞,就那么一瞬,姜颜看清楚了龙床之上躺着的皇帝的脸。
那是怎样一张可怜又可怖的脸?干瘦如柴,皱纹遍布,花白的头发如同打了霜的枯草一般,寥落地覆在凹陷的面容两旁。他的皮肤已成了中毒颇深的青紫色,嘴唇却红得发黑,双目鼓出如鱼,若非胸膛还在急促起伏,姜颜险些将他认成一具干尸!
堂堂一国天子,竟沦落成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大限之期将至矣!
帷幔落下,老皇帝艰难地张了张嘴,带着&lso;咯咯&rso;的杂音暗哑道:&ldo;老三……结党……营私,纵容……外戚,今日起……废……其太子……之位,另立……允王……&rdo;
因殿内安静,尽管这声音弱到一掐即断,但所有人还是听清了。
朱文煜瞪了愣神的姜颜一眼,阴郁道:&ldo;还不写?&rdo;
姜颜回神,润了润笔,心想为今之计,也只有在正文前多写几句废话拖延拖延时间了。
谁知一句&lso;朕染疾不起&rso;还未写完,便听见殿外有脚步声沉稳靠近,接着,有番子匆匆来报:&ldo;殿下,太子和北镇抚司的人来了!&rdo;
闻言,姜颜笔尖一顿,一颗心总算放回肚里,长松了一口气。
朱文煜的神色明显变了变,焦虑起来,催促姜颜和大学士们道:&ldo;快写!&rdo;又喝令东厂道,&ldo;就说病重,不方便见太子!&rdo;
&ldo;二皇兄何意?既是父皇龙体欠安,我这做太子的,便更要服侍左右了。&rdo;说话间,朱文礼一身深紫色的圆领常服跨入殿门,迎着灯火朝朱文煜浅浅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