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着絮絮叨叨,骂日本人三天两头轰炸是非人道主义。宋希微懒得驳他——毕竟,“人道”这种东西,都他妈是列强施舍的,讨要不得。“我打个电话去。”他道,“要一刻钟。”电话局就在隔壁,他骑着车过去,抢了个没人的公用位。下午这个点难得有清闲时候,不少人过来打长途,电话局也还算热闹。他见着两个学生也赶过来,寻思着打完就把位置让给他们,咔咔地拨号。他想找宋希濂,他那有直通电话线,用不着交换局人工接线。但现在想想,还是算了。“你好,电话交换局兼立南京军区通讯部。”那头人的声音很耳熟,带着点倦意,“接哪里?”“不用接,我找36师通讯处的李副处长。”李晏一个人坐在接线台旁,听到宋希微带着笑意的言语,指尖掐紧了掌心。他右腿中枪,本以为好透了,一入冬又翻来覆去地疼,只得留在通讯部。手边的窗开得很小,隐约能看见外边有同事练枪,还有一队队人马向中华门开过去,布鞋踩地的声响沉闷而单薄。“是我。”他答。“战况如何?”“江阴沦陷了。外围被占领,蒋中正来急电。”“阿晏如何?”“托先生福,腿伤无大碍”“我想见你。”李晏滞住,隔着噼啪电流听他的余音,嗓子干涩到一言难发。他狠心断了线,起身时看到葛菁来换班,忙冲她指了指接线台,从旁拿来军大衣。“李晏,你在南京还有亲戚吗?”葛菁看他走得急,在后边喊。他回了句“有眷属”,拖着伤腿出去了。腊月里寒风凛朔如刀枪剑戟,刺得人睁不开眼。宋希微以为李晏那出了事,心揪了揪。他招呼身后等着的学生赶紧占线,扯松领口的围巾,去那贴满烟草广告的巷口取自行车。身后有谁踉踉跄跄地跑着,他不经意地回头,就被李晏救命稻草似地拉住袖口,将他拥到怀中。巷口赶黄包车的看过来。李晏松了手,宋希微偏不放他,笑道:“我那戏谑玩笑话就你当真,还真来啊?”“我从不当先生的话是玩笑。”李晏凑在他耳尖旁道,“你喊疼时,我还不是要得轻一些了。”宋希微听他喊先生,不知怎地就红了耳尖,啧了声,撂下他去推自行车。李晏靠在墙边看他,眉目间依然是冷冽清寡。在铁链嘎吱声中,宋希微听见他温言道:“先生,我这一生,便是把三弦。一弦归天下事,二弦归赤子心,余下三弦无处可放,便归你了。”少年那颗朱砂痣又明艳了几分。“我知道。”第二日宋希微到图书馆时,陈撇正撅着屁股在一堆书稿里翻找什么,也没怪他迟来,就招呼道:“希微,快过来看看,这东西你熟。”宋希微过去,抓起一把碎纸,道:“评弹唱词?”他拿了几张看过,没找到秋海棠,倒是找到了三变的蝶恋花。迟早得逼李晏唱这首,他这么想着。“好东西,得带到武汉。”陈撇是苏州人,虽说嗓门不行,平时也爱哼哼,“咱这五千年,如此漂亮的唱法不多,少一件就是少一件了。亡国灭种,亡国也罢了,灭种是万万不能的。”远处一声轰响,恰似七七事变那日的惊雷。却不是惊雷。“你你听见那甚么,炮声?”“听见了。”宋希微拉他起来,两人一言不发地将能抓到的稿纸往箱子里塞。轰响之后是没边际的寂静,静得叫人发毛,叫人不自觉地想自己腔里这口气还能续到几时。图书馆里的书才搬走一半,这门被撞开,胡三更跑进来,差点绊了一脚,宽檐帽歪了:“老院长,宋先生,快撤吧!中华门给炸了,日本人和第28师在火并,二位快去渡轮那厢,中央大学的教员都上船了,就你们找不见人。”“话说清楚点,南京还没失守,怎么就要撤了?”宋希微道,“叫我们先做逃兵?”“您不知道。”胡三更帮着宋希微将木箱抬起来,三人卯足劲向外冲去,“这叫背水一战,唐司令的指示!等渡轮撤了,挹江门就要关上,谁都不许跑。除非除非委员长指示,绝不弃城而退。”背水一战。为什么李晏没和他提过?这臭小子,他徒步到挹江门旁的浦口时,天色已经沉下去。大快云团的沉重的脚黏在宽阔的江面上,揉碎满江落日熔金。风不住地吹刮,渡轮黧黑的阴影漫上堤岸,昏沉如昔。终于也到这般境地了,让人挺恍然。他还记得几月前光裕茶社的烟柳正山与在教室里看见的最后一圈烫金日色,还有那句难以启齿的“jet’aiàfol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