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福子朝蟠龙殿一指。九王爷放开他,就往蟠龙殿走,到了门外,朝视窗一瞅,忍不住推门进去,「皇上,你怎么还在看奏摺?」
把奏摺从皇帝手中取走,转头吆喝,「小福子,你过来!谁把奏摺搬到这里的?都拿走!」
皇帝正专心致志看着奏摺,冷不防手上摺子被取走了,抬起头皱眉道,「九弟,你越来越没规矩了。朕手上的奏摺也敢抢,拿过来,这是浙东灾情的奏摺,朕还没有朱批呢。」
「皇上,你要好好养病,不能再这样操劳了。」
皇帝晶莹的肌肤白皙得吓人,透出一种令人惊心动魄的憔悴的俊美,扬唇笑道,「你也和那些奴才们一样见识?一点小病,大惊小怪成这样。」
九王爷可一点也不觉得好笑,急得浑身冒汗,「都咳血了,还是小病?皇上,你不可以这样糟蹋自己了,有什么不痛快,你告诉弟弟一声。
你照照镜子,你都瘦得……」
「谁说朕糟蹋自己了?」皇帝唇边的笑意敛了,「朕专心治国,对得起天下,对得起父皇,勤政爱民,怎么就糟蹋自己了?」
九王爷见他动了颜色,知道这个皇帝哥哥又犯了脾气,换在平时,绝不和他顶嘴,但都这个时候了,要是连他这个兄弟都不说话,旁人更不敢劝。九王爷思忖了片刻,跺跺脚,咬牙道,「二哥,你对得起天下,对得起父皇,可你对得起自己吗?」
「你说什么?」皇帝的声音蓦然拔高了,盯着九王爷,尖利地问,「朕怎么对不起自己了?」
「你心里只有政务政务,一天到晚拼了命的处理国事,不把自己当个活人看。勤政也不可以这样动法,从去年底开始,臣弟就没见过你好好休息过一天。」
皇帝盯着怒气冲冲的弟弟,犀利的眼神反而渐渐温和起来,半晌,轻轻失笑,「你啊,从来只有倦政的皇帝挨骂,你倒好,来骂我太勤政了。」
「二哥,你登基才四年啊。臣弟……真的很担心你的身子。这样下去……」
「不用担心。朕早有准备。」看着九王爷愕然的神情,皇帝像往常那样自信地抿了抿唇,徐徐道,「淑妃快临盘了,要是男孩,朕就立他为太子。国家有了储君,万一有大事,也好应变。」
「皇上在说什么呀?您还年轻,而且太子出生,年纪那么小……」
「所以,朕也预备拟一道,日后当作遗旨的,命你当摄政王,辅佐太子。别用这种眼神看朕,朕只是未雨绸缪,作个准备,未必就到那个份上。」
「为什么?」
「不是说了吗?只是做个准备。」
「不,臣弟今天一定要问个为什么。」九王爷放慢了声调,沉下声,反而更显出一丝伤痛,「二哥,你心里,就真的那么苦吗?」
皇帝仿佛被击中了,定在当场。
九王爷轻声问,「你贵为天子,为了什么要这样日日夜夜和自己过不去?往死里糟蹋自己?」
「朕没有。」
「皇上,你……」
「不要再说了!」皇帝冷冷地截住弟弟的话。心里一年前被硬生生折断的苗子又开始戳得胸膛阵阵发疼。他别过脸,声调没有起伏的吩咐,「出去吧。摺子,朕今天不看了,听你的,朕休息一天。」
「二哥……」
「走吧,」皇帝用没有温度的手掌抚着自己的额头,「走吧。」他疲倦地闭上眼睛。
累,连叹气地力气都没有了。
他一个人静静躺在金线精绣的龙床上,品尝着属于帝王的寂寞。
不错,他对得起天下,对得起父皇,却偏偏对不起自己。
怎么能对得起?
他连自己在哪,都找不到了。
苍诺离去那天午时的阳光似剑,在他胸前留下的伤口竟那么深,连时间也无法愈合。
他终于知道,自己的报应还未结束。
苍诺走了,他反反覆覆,无时无刻不想起这件事。
从前憎恨的每分每秒变得异常清晰,在回忆中,一切都幻化为仙境,让人疼不可忍的美好。
「我肯为你放弃一切,你却不肯开口说一句话?」
再没有机会听见苍诺的声音。皇帝记得苍诺说这句话时的眼神,那个异族的王子定定地看着他,在分离之后,午夜梦回,他终于发现那里面深藏的期待和一抹绝望。
「我要你说一句,一句就好……」
多简单的请求。
他紧闭着嘴,一个字也不吐,从此,天朝出了一个勤政的皇帝,天地间,少了一个铮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