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卯交接时分,承天门上的鼓声震天擂响,外城九门的晨鼓遥相呼应。长安城又自一夜宵禁中转醒过来。
城门处早有一列官阶不高不低的绯衣官员恭敬的候着,覃楠甫功成而还,着实懈下一口气来。覃楠兮和小飞换了家仆的服饰,低头埋首随在浩荡的队伍中。
一应礼制行过,昌义公主才缓缓降舆。今日的她,虽换下了一身缟素,可她身上的藕色深衣,头上低垂的髻鬟却仍是前朝式款。一众相迎的官员面面相觑了一阵,也只好以礼参拜,迎她进了城。乱了整整一日,昌义公主由宫中仪仗送往城外云水庵中去了。覃楠兮也终于在哥哥的安排下,乘了家里来接的小骄,乘着暮色朦胧,自覃府后门回到了家中。
萧落梅早得了消息,只携了贴心的吴嬷嬷在门内候着。
覃楠兮才进了小门,就见萧落梅提着裙角急迎过来,看着向来和缓从容的嫂嫂紧着碎步向自己奔来,她只觉鼻子一酸,两行眼泪不由自主涌了出来。
“嫂嫂”覃楠兮的身子随着话音落地,对着萧落梅深拜下去。
萧落梅也是泪眼婆娑,双手扶住覃楠兮,也顾不得姑嫂相见的虚礼,只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伸手摩挲着她的脸庞、肩臂,仿佛不相信眼前的人儿是真的一般,过了半天才哽咽出一句:“平安回来就好!”
覃楠兮也哽咽难言,伏在萧落梅肩上抽泣。一旁的小飞和吴嬷嬷也看的心酸。好容易将姑嫂两个劝下,覃楠兮这才想起引见小飞,刚要回身扯她上前,就见吴嬷嬷俯身拜了下去,极恭敬诚恳的对自己行了一礼。
这吴嬷嬷是嫂嫂的贴心嬷嬷,也是府里最有脸面的老嬷嬷,向来对自己冷淡,不成想半年不见,连她都对自己亲切起来。覃楠兮满心感动,俯身双手去扶,却在扶她起身的一瞬,见她浑黄的眼底里忽的泛过一抹奇异的神色。
心底莫名奇妙的一颤,覃楠兮握着吴嬷嬷的手也不由的紧了紧。
吴嬷嬷应力一怔,忙眨了眨眼,低眉垂眼的恭敬道:“小姐一路颠簸,想也是疲累的紧了,咱们还是回房叙话吧。”
“对,对,你看我,见了你竟一时没了主意。咱们回房去吧,你身子本就弱,这么平白的在风口里耗着,着了风寒可怎么好?”萧落梅一面匆忙应和着吴嬷嬷,一面捏着帕子印了印眼角。罢了便攀住覃楠兮,半牵半扶的拖着她向内院深处去,一面走一面附身在她耳畔低语道:“府里人多口杂,你哥哥交代过了,暂时不让人知道你回府的事。爹爹接了你哥哥的家信,知道妹妹回来了也十分欣慰。今早爹爹还特意嘱咐,一切听你哥哥安排,让妹妹不必着急,等过几日再去请安不迟。”
覃楠兮闻言怔了怔,十分遗憾不能立刻去拜见父亲。她也明知哥哥这样安排是不得已,只好点点头应了,先将满腹的话咽下,默然随在萧落梅身边,沿着熟悉的卵石小径探向自己的闺楼所在。
闺楼畔阔大的梧桐笔直依旧,梢头萌出的嫩春芽儿仿佛不泯的欲望,漠然无视那同枝连气的另一侧枝杈上,一片触目惊心的焦黑枯朽。那一场熊熊烈火,如今只剩下了这一处痕迹。
“这楼不是~”覃楠兮望着眼前丝毫无损的闺楼,疑惑的望向萧落梅。
萧落梅抿嘴笑了笑,回头望向吴嬷嬷。吴嬷嬷忙自袖中掏出一枚光亮闪烁的铜匙,向闺楼紧闭的木门去了。
“你哥哥知道你喜欢这屋子,也不忍看那破烂不堪的样子,就派人将它按原来的样子修葺了,连屋里的陈设都一应按之前的样子布置的那!”萧落梅眉眼里全是笑意,仿佛在替孤单的闺楼庆贺原主的回归。
然而,覃楠兮眼中却是物是人非,闺楼纵能重修,可雪蕊再不能同从前一样,像头小鹿般欢快的奔上木楼,喘着粗气对自己说些没头没脑的趣话了。覃楠兮只觉喉头酸涩,那锦绣木楼也在泪光中晃出一重重浮影。
“好在你哥哥吩咐过,每日仍按你在时洒扫拾掇这屋子。因而屋里也还干净爽利,住得人。妹妹暂且将就几日。等你哥哥做好了后文,咱们再细盘算。”萧落梅未留意覃楠兮的悲戚,一路牵着她进了房。
入了房中,覃楠兮引荐了小飞,又求萧落梅应下将她留在庄上居住。罢了便打发了小飞到雪蕊原本住的屋里住下,自己拦下萧落梅,说是有事商量。
萧落梅望了吴嬷嬷一眼,吴嬷嬷会意,借口要回去替萧落梅温着宵夜的莲子羹,便退了下去。
覃楠兮直看着房门缓缓阖上,才扶着萧落梅回到桌边,让她坐定,自己立身退了一步,端端正正对她赔礼道:“是楠兮任性,害哥哥嫂嫂担忧冒险这么些日子,实是罪过。还请嫂嫂念在往日情分上,原谅楠兮一回。”
萧落梅嚼着两汪眼泪,哭不是笑不是的扶她起身道:“怎么变的这样生疏起来。你走这事我与你哥哥原都是知道的,又怎么会埋怨你?本是希望你如愿去寻你青梅竹马的哥哥,没想到……哎,这也是天意。好在你平安回来了!”
确实不出自己的所料,哥哥已将自己在云泽的许多事情都告知嫂嫂。看来,虽然嫂嫂是萧家的女儿,是萧贵妃的亲侄女,但却是与哥哥一条心的。想到这里,覃楠兮也放心下来,轻依在萧落梅身边,唇角一挑,赖道:“楠兮就是知道嫂嫂不会怪罪我,因而才会这么大胆任性的。”
萧落梅亲昵的拍了拍她的脸,道:“可是将来妹妹不能再这么任性了。大将军府上不比别处,那风口浪尖上,稍微的行差踏错怕都会有人弹劾呢!”
覃楠兮心底一颤,这“风口浪尖”四字,从嫂嫂这样见过浮沉无数的贵宦之女口中说出,只怕是长安已人人尽知司徒逸功高遭忌的事了。
强按下心底的波涛,覃楠兮岔开话,问起另一件她一直揪心牵挂的事来:“嫂嫂,楠兮听说这屋子着火,烧伤了个覃小姐,那,那到底是谁?”她明知答案,却仍希望嫂嫂能告诉她烧伤的小姐只是杜撰出的影儿。
萧落梅眼神闪烁一瞬,旋即澹然的望着覃楠兮道:“没有什么烧伤的小姐,你哥哥这样放话出去是为没完没了的拖着婚期罢了。”
萧落梅话音未落,覃楠兮心底已升起无数欣喜和希望,忙追问““那,那雪蕊呢?怎么没见到她?”
“这……”萧落梅看着她期待的眼神,犹豫了片刻,才接道:“你走后,我原是想将雪蕊放了出去的。可那丫头却执意要等你回来,死活不肯离开这里。我也是没法子,便允了她住在这儿,对外只说你病沉了,经不起打扰,只留了她贴身服侍罢了。平日里,这楼上楼下都是落了锁的。出事那日,恰我归宁,因没人盯着园子里的那些仆妇们,她们便懈怠了,未按章四处查看。没想到,雪蕊自己不慎,忘了熄灯,油灯倾翻燃了屋里的帘幔,偏那晚夜风又急,怎么救都不及,只能生生看着小楼烧尽了,雪蕊因被锁在里面,也,也……楠兮,嫂嫂知道你和雪蕊要好,我们按小姐的礼将她好好发送了,这也是替你全了心意……”
“雪蕊她,她……”覃楠兮哽咽难语,小飞听说的传闻中,覃府的千金烧毁了容颜,还被砸断了双腿!虽然覃楠兮那时就知道定是雪蕊替她遭了这罪,可她好歹还活着!如今,嫂嫂虽说清了事情的原委,却说雪蕊已经不在了。
覃楠兮只觉心口一阵阵钝痛,哽咽着连眼泪都都断续起来。
“楠兮”萧落梅轻抚着她颤抖的肩背,轻声安慰道:“那孩子浑身烧的不成样子,与其生生受罪,不如……早日往了轮回里,下辈子托生到个富贵人家,做个娇生女儿反而好些不是?”
覃楠兮伏在桌上,哭的气断声噎,纵然不是哥哥故意放火混淆视听累及雪蕊,可她到底是因为自己才遭了这样的大难,内疚就像刀一样狠狠扎进了她的心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