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真的觉得很意外吧,牧原噤口不语。知佳子抬手向女服务生示意,又点了一杯咖啡。
一截烟灰从牧原抽到一半的香烟上倏然掉落,他投以一瞥,用那种仿佛看到自身某一部分不小心掉落的眼神。
「你到底在想什么?请告诉我好吗?」知佳子说,「我自认为不管听到什么都吓不倒我,况且,你好像也很想说出来。」
牧原叹了一口气,像是要把整桶泥水倒光似地一倾,泥巴却不知不觉沉积在桶底,溢出了意外澄澈的清水‐‐就是那种感觉,还挺可爱的率真叹息。
接着,他抬起眼,说:「我曾经在荒川河边命案的专案小组坦白说出自己的想法,结果被大家当成笑话,还骂我脱离现实,把我踢了出来。所以从那时候起,我就决定谨惯行事。」
「可是,这样子只能原地踏步吧?」知佳子毫不客气地说,「况且,就算你在我面前说出多么离谱的意见,我也不会因此把你剔除,我又没有权力可以降你的职。你现在唯一该有的心理准备,也不过是被石津知佳子这个欧巴桑认为『这家伙果然是个怪胎』的小小风险而已。所以,你还有什么好怕的,快说吧。」
牧原定睛凝视着知佳子,不由自主地噗嗤一笑,知佳子也跟着笑了,但立刻恢复正经的态度。
「说吧,你在专案小组陈述的意见,到底是什么?」
这次不是踌躇,而是为了说出正确的字眼,牧原又沉默了一下,才缓缓说:「pyrokesis。」
「派罗……」
「就是念力纵火超能力。」
知佳子猛眨眼。初次见面时,他好像也曾经提过这个洋名词……
牧原说:「只要产生念头,不管对象是有机物还是无机物,都可以引燃……,就是这种超能力。不只是引燃,还能在一瞬间,产生足以熔化钢铁的高温烈焰。」
知佳子眼底又浮现那幅情景‐‐废弃工厂内,那熔化扭曲的不锈钢工具柜。
「我认为,犯下荒川河边命案与这三起连环烧杀案的犯人,肯定拥有这种超能力。而且,此人即便在异能者当中也极为罕见‐‐不仅拥有将这种超能力发挥到淋漓尽致的技术,还有正确使用的高度判断力。」
他略微耸肩。
「而且,石津小姐遇到的仓田薰,可能也是这种异能者。当然,她还不成熟就是了。怎么样?刚才你说不管听到什么都吓不倒你,不过现在看起来,你好像很惊讶?」
没错,知佳子很惊讶。听到这种话……,而且是从现役警官的口中正经八百地说出,不惊讶才怪。
牧原仿佛想说「你看吧」,有点赌气地陷入沉默。知佳子从眼角瞄到他又取出一根烟,大概是心烦吧,他把烟盒揉成一团。仔细一看,他的手指像女人般白皙细长,给人一种神经质的印象。知佳子开始觉得,他会被称为「怪胎」,恐怕不只是因为他的意见太出人意表,个性也是一大原因吧。
而且这人真好玩,居然这么爱使性子。在男同事和上司面前摆出这种态度,一般人当然敬而远之。相反的,这种人在女人圈里或许很受欢迎。想到这里,知佳子不由得又露出微笑。
「牧原先生。」知佳子抬眼说,「你为什么相信有这种不可思议的超能力?」
牧原倏然挑起双眉。「你是在问我怎么会相信这么荒唐的说法吗?」
「不不不,不是的。请你注意听,好吗!我说的是不可思议,我可没说荒唐喔。如果,这世上真有你说的这种力量,而且有人能够操控自如,那不但不荒唐,而且非常可怕。」
牧原看着知佳子,眼神带着怀疑,仿佛在说:「你虽然嘴上一直附和我,其实心底正在窃笑吧?」
「请你告诉我。」知佳子继续说,「你局里的同仁和荒川河边命案专案小组的指挥官,在你提出这个意见时,是不是也想知道这件事?」
牧原嗤之以鼻。「才没那回事呢。他们只是一笑置之,说现实案件和科幻小说不同。」
知佳子不是不明白他的心情。但,现在,知佳子向他抛出的问题,绝非只有表面上的意思。她总觉得牧原谈论这件事时,似乎有点走投无路,所以才会变得这么性急吧,就连今天专程去总局找知佳子,一听说知佳子已改办起其他案件就生气的反应也是。反过来说,这正显示出他对知佳子的寄望之深。就算再怎么被耻笑、轻视,对于以荒川河边命案为首的这一连串残忍又神秘的事件,他还是很想在调查行动中插上一脚,而且说什么也不肯放弃念力纵火超能力这个荒唐无稽的论调。
「就实际问题来说,即便是我,一时之间也无法相信有念力纵火超能力这种东西。所以我希望你告诉我,这可不是在调侃你,也不是在嘲笑你喔。我真的只是单纯想问你。你为什么会相信?有什么根据吗?」
知佳子又问了一次。
「如果当作听故事,然后就深信不疑,那跟爱听故事的小孩岂不是没两样。我可要把话说在前头,如果你只是因为看到眼前毫无火苗的地方突然起火才这么说,那根本就不算根据。小薰的事也一样。的确,我是看到了奇妙的起火现象,但我不会单凭那个就相信念力纵火超能力。因为人的五感是有局限的,尤其是视觉特别容易受骗,如果只是因为亲眼看到就完全相信,那会很危险。既然要能称得上是根据,就得更有说服力才行。」
这时,牧原的瞳孔仿佛在一瞬间有点失焦,在空中游移不定。
知佳子刚担任便衣刑警时,会与当时值勤的分局内号称侦讯第一把交椅的前辈并桌而坐了一年。每个分局里总会有一、两个像这种被尊称为破案〇〇的侦讯高手,而且多半是历尽沧桑、上了年纪的男刑警。此人也不例外。吃过苦的人,多半对失意的人比较体贴。当时,未将女刑警视为战力的风气还很盛,在那间办公室里,也只有他经常声援知佳子、替她撑腰。而这位高手只教了知佳子一件事,却让知佳子谨记在心。
在侦讯室里对坐的嫌犯,有时候眼神会在空中游移‐‐并非因为供词矛盾被识破而显得狼狈,也不是情急之下想用更多谎言来圆谎的反应,而是在无意间瞳孔失焦,这连当事人都不自觉。多半只有一瞬间,连嫌犯本身都没意识到。
「像这种情况啊,石津小姐。」高手如是说,「嫌犯自己不愿回想、一直封锁在脑海里的记忆,就会突然苏醒。而且,那记忆相当鲜明,嫌犯会因此转移注意力,瞳孔也就跟着游移,那与说谎时的眼神完全不同。能不能分辨这一点,非常重要喔。」
那突然苏醒且夺走当事人注意力的记忆,说不定对某些嫌犯来说是犯案过程的细节。但,对于某些嫌犯来说,很可能是遭受继父百般凌虐的回忆。而对于另一些嫌犯而言,那段记忆或许是在遭逢可怕又痛苦的事故那一瞬间。
「即使眼神游移,也不见得就是犯人。换言之,造成此人被调查的案件,与让他眼神游移的回忆,不见得有直接关联。但,在他眼神游移的那一刻,脑海里复苏的记忆,将是深入了解他的重要关键。因此,如果坐在你对面的嫌犯,有一瞬间眼神像是被拉进内在世界般,在空中飘浮失焦,那你一定要记住当时对方正在说什么、是什么情况,那说不定牵涉到重要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