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为妾,不堪为妇?这话实在把崔十一娘贬低到泥土里,五姓贵女,便是生母卑微的庶出之女,也只与高门望族联姻,岂有给人做妾的道理?
林容来这里半年,只以养病为上,除此之外是万事不放在心上,饶是如此,听得这句话,也惊得站起来,心里腹诽:什么狗男人,竟敢这样嫌弃崔十一娘?
她微微低头,这样的语气,陆慎……陆慎是哪一方的节度使?她虽然才来这里半年,却也知道如今皇室式微,各地节度使纷纷自立,早已经不听洛阳的诏令。江州富庶,又是天下粮仓,偏偏军备稀荒,不啻于小儿抱金于闹市,引得各方觊觎。
现如今江州世家大族纷纷起高楼,宴宾客,修池苑,仿若盛世。实际上却危如累卵,稍有不慎,兵祸顷刻而至。
她正想得入神,手上却一阵刺痛,抬起头来,见崔琦已经叫气红了眼:“庶人无礼,焉敢在这里议论女眷?”各地节度使,十之五六为庶族出身,这样说也没什么错。
林容拍拍崔琦的手,宽慰似地笑笑:“六姐姐,既在此处,恐怕是父亲的客人,我们就别在这儿晒太阳了。这些不入耳的混账话,听过就飘过,不必放在心上。倘若真怎么着,反失了体面。”
话音刚落,便见一行人从凉亭廊桥过,为首的宽衣广袖,高冠博带,隔得远远的便呼喊:“怀远侯,酒也醒了,快回席上去吧。烛光香雾,歌吹杂座,专为君侯而设。贵客不在,满座不欢也。”
无论是声音还是神情都带着小心翼翼地讨好:“崔明公所说之事,君侯倘有异议,再议便是,再议便是。”
那男子闻言并未回头,声音比刚才更加冷冽:“王公乃当世名儒,慎钦佩之极,今日已经颇多打搅了。”
这便是要告辞的意思了。
这话一出,那群高冠博带的士大夫便露出惶惶之色,毫无昔日半点江左名士的风流雅量。
林容不忍再看,拍拍崔琦的手:“六姐姐,走吧!”
崔琦疾步而去,行至山廊下,捂着胸口长叹一声。
林容无言地站在旁边,替她顺气:“莫生气,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崔琦噗嗤一笑:“哪里听来的打油诗?”
她回过头,见林容静静立在几尾青竹旁,一派澄净怡然的气度,脸上已经丝毫不见惊愕屈辱之情,奇道:“那陆……那人这样贬低你,你竟一点也不生气?”
林容心道,这算什么,再大的脾气也叫这几年的基层工作给磨平了,眨了眨眼睛:“我又不认识他,以后也不会再见,生气做什么?”
崔琦慢慢道:“你这半年养病,有许多事不明白。我听那人的口气,想必就是雍州的陆慎。去岁冬日,陆慎两万铁骑奔袭凉州。凉州节度使据城坚守,不过两个月,就降了陆慎。如今算来,北方六州五郡,除青州、冀州以外,已尽归雍州陆氏也。春日,陛下封他雍凉大都督、抚远侯,更加名正言顺了。听叔父说,江州城外三百里驻扎了雍州的八千虎贲,顺流而下,朝发夕至……”
强兵在侧,焉能不看人脸色?
话到此处,两人皆是无言,慢慢踱了几步,便闻得那边水阁戏楼上的丝竹之声,依依呀呀的唱腔伴着流水传来:“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人一立小庭深院2……”
崔琦有心想宽慰林容两句,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强打起精神来:“听,是你从前爱的那出惊梦,隔着水音儿,又凉快,咱们也去坐坐。”
刚到门口,便是瑞嬷嬷等在哪儿,神色焦急:“县主,六姑娘,才刚外头的人来回话,说不知什么事,老爷发了好大的脾气,又把长公主匆匆叫去。老太太说,叫县主去一趟,不说劝解两句,便是打打岔,不拘什么事也过去了。”
林容点点头,不疑有他,崔诀同长公主虽年轻时感情和睦,但是人越老性越烈,都容不得人。老太太叫孙女从中转圜,这样的事也是常有的。
崔琦也见怪不怪:“你去吧,咱们晚上再说话,上次你问我的那画,遍寻不获,倒有另外一个缘故的。”
林容闻言大喜,恨不得立刻就拿过那画来,只是瑞嬷嬷催促,只得道:“好,咱们晚上再说。”
林容跟着瑞嬷嬷往明堂而去,问:“外头人回了什么话,叫父亲这样生气。”
瑞嬷嬷只摇头不知:“老爷同长公主在内室说话,不叫人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