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皇帝元宝炬和丞相宇文泰,就是太医令把太子元钦的话也听得清清楚楚,因此才如此战战兢兢。
榻上的元宝炬好久都一动不动,真如同尸身一般。这时他终于努力地翻转身子对着榻侧的宇文泰。虽然他一目已坏,帐中又昏暗,但凭感觉,他知道宇文泰在哪个方向。
“丞相……”元宝炬努力向宇文泰伸来他的手臂。
“陛下。”宇文泰的声音沉着而冰冷,立刻回答了他。但是宇文泰没有伸出手去接他的手。
宇文泰跪坐不动,元宝炬那只手因为找不到目标,又没有足够的力气,最后还是垂落了下去。
“陛下切勿乱动……”跪着的太医令往前膝行,但他终究没敢再接近皇帝,不敢伸手去碰他一碰。
元宝炬沉默了,又静止了。他这时才想起来还有太医令在。
“帐中有何人?”元宝炬虚弱地问道,同时努力抬头伸颈去看,他眼前是模糊不清的。
“陛下有话但讲不妨,只有臣在。”宇文泰的声音在元宝炬听来格外高亮。
宇文泰根本没有看太医令一眼,也没把太医令算成人。
“太医令……退下……”元宝炬向着太医令的方向吩咐道。他能看到太医令的人影。
太医令看一眼丞相,宇文泰面无表情,没有任何表示。太医令只能按皇帝的命令应诺而退。其实他心里明白,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他是否留在这里已经无关紧要了。该发生的一定会发生。
“丞相!”元宝炬用尽力气挣扎着想起来,同时大声喝道。像是危急濒死之人找到了救命的良方。
他真的是濒死之人。
“陛下有何吩咐?”宇文泰终于把身子挪近了一些。
他盯着元宝炬。元宝炬那只被高澄的金丸击中的眼睛血肉狰狞。从那恐怖的血的深洞里仍然在往外涌出血来。元宝炬是容颜破损了,并且宇文泰知道他是命不久矣了。他身中数处金丸,颇多要害之处。元宝炬本身就已经是千残百损的病弱之体,尤其是心病已深,怎么可能再留得住性命。
然而毕竟还是他率虎豹骑解了潼关之围。是他用自己的性命救了长安,救了社稷。宇文泰终于还是心软了。“陛下不必忧虑,以养伤为宜。”他安慰元宝炬,语气也缓和了些。
“太子是丞相之婿,本就半子。吾若身死,丞相便是太子仲父。原本是父慈母义,请丞相念在太子已失母的份上,万勿对太子过于严恪。”元宝炬说的费力,而且已是泣不能止。
最不放心的就是太子元钦了。毕竟这是他和月娥的儿子。社稷危难重重,眼看着儿子又要做这个傀儡天子,预感到自己即将离世,元宝炬这时格外不舍的就是太子。
血泪横流,面上阑干,元宝炬的一张脸看起来愈加恐怖。宇文泰从太子元钦刚才的话里就听出来,元钦对他猜忌已深。他心里也是大大惊讶。虽知元钦与他有隔阂,但不知竟已深怨至此。凭宇文泰的直觉,这是件细思极恐的事。
“我听命于丞相多年……临终唯有此愿……”元宝炬气力渐衰,仍不肯甘休。“只愿丞相保全此子性命……”元宝炬断断续续地哭泣道。
宇文泰不知道,元宝炬这时心里也是细思极恐的。他眼中是血,脑子里便想起了孝武皇帝元修死前的情景。那一场宫变,血染魏宫,死者无数,正是他抚尸而痛的时候被宇文泰强立为帝,才至于后来他命运之悲惨种种。
“陛下之言,臣闻之诚惶诚恐,万万不敢领受。”宇文泰刚刚软下去的心又被元宝炬的言辞激起了不快。
“吾出言不当,丞相万勿见责。”元宝炬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只想能尽力取悦宇文泰而得他一诺。“请丞相唤太子速速进来,即可废其太子之位,丞相可选有德者居之。吾儿过于浮躁、急切,不宜为太子。”元宝炬急切道,他口肯渐致不清。“天下乃有德者居之,就是不立元氏为太子,如丞相般雄才大略者也必能令天下折服,更能令东寇服威称臣……”
“陛下要使臣居于炉火上不成?”宇文泰陡然高声打断了他,怒色已现。
元宝炬再说不出话来,扭动身子似乎在挣扎着想逃过什么看不见的捆绑。
宇文泰俯下身子盯着他更是恐怖极了的脸,一字一句地道,“天下乃元氏之天下,即便陛下崩逝,也必定是太子继位,臣唯愿上辅天子,下安黎庶,余愿足矣。”他特意又重重加了一句,“陛下不必担忧。”
“太子……”元宝炬终于又积足了气力唤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