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曦细细地掀开李自牧的上衣,血水使布料粘连,轻易不能分开。李自牧在昏睡中闷哼着忍受磋磨不断的伤痛,只是仍未转醒。李自牧伤得极重,新伤覆着旧伤,层层密密,光是看着就疼痛不矣。这十几年的仗,不过是将他的皮肉层层扒开,又细细愈合的循环,他真的打累了。疲累一旦埋下种子,便迅速在全身蔓延。无力,死亡,只要战争还存在,痛苦依旧会世世代代地笼罩所有人。可是……可是若他死了,竹曦怎么办。在李自牧眼里,竹曦总是那个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少年,要他时时刻刻护着,尽管如今事实已然不是这样。“牧哥,你不能睡,我还在这里。这里很冷,很黑,就好像当初在浮香楼住的那个屋子。你没来之前,我一直就在黑暗里,是你带着我慢慢走出去的。现在我不喜欢这里,你得带我出去。”竹曦不断地喃喃,“你要醒过来,然后带我出去。”山洞内一片寂静,除了竹曦自己微弱的回声,没有其余的回答。他将两块石子来回磋磨出火星子,用一小根干树枝点燃火,微微火光燃起,总比方才暖和些。李自牧吃力地睁开眼,视线满是猩红,看来是血水流进眼睛里了。他的头枕在竹曦的腿上,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老骗子,别食言。”竹曦细细地擦着李自牧脸上的血污,那最惊险的一刀,划过了李自牧的眉骨,“你说过……我们要风风光光地回去,别骗我了。”李自牧从干涸的嗓子里挤出些气音:“冷……”确实冷,但如今外头全是潮湿的枯木,并没有什么可以拿来烧的东西。竹曦取下身上的包裹,将裹布丢到火堆里。又抖落出几本破旧的小册子,来回最后翻看了一遍。铁下心一页一页地撕了,投进火里。火舌吞噬着旧纸,重又燃起熊熊烈火。就这般周而复始地撕扯着旧日的回忆。李自牧依稀记得,当初与竹曦初见之时,对方是何等地惊喜,拿着这些册子找他要押字。这小子当时说什么来着?哦~「没别的意思,就是留个纪念……」懵懵懂懂的小子忐忑地看着他,就怕他的会拒绝似的。一双眼睛闪着光亮,这是竹曦为数不多欣喜的时刻。说得那样轻松,但却寸步不离地守着。就好像是世间难得的珍宝,明明就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几张纸,却被如此珍视。如今却一张张地被火吞噬干净,留下乌漆的灰烬。“这些……你怎么舍得……”李自牧知道竹曦舍不得。上一世,他就算时日无多也要带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走,到死都不肯放下。无非就是几本烂大街的小画册,他胡乱涂鸦的信纸罢了。竹曦拿块宝似的捧着,走哪都要带着。反而是那些值钱的金银纸票,说给人就给人,从不见他带着走。“牧哥将来,再给我画就是了。”竹曦见李自牧有力气开口说话,心道这些东西烧得还是值得的。血腥味涌上鼻腔,李自牧剧烈地咳嗽着,他断断续续地应答着:“咳咳……好……将来,我每日画一张……补齐它。”在竹曦烧完所有东西之前,李自牧都没再说什么。一面是因为他已经没有太多力气张口说话,一面是因为他不忍心开口。自己除了静静地看,不能再做些什么。夜深了,竹曦昏昏沉沉地烧完了最后一点儿东西,脑袋也昏昏沉沉的。他抬手摸了摸自己滚烫的额头,觉得自己也再难撑下去。他轻轻道:“牧哥……那我们明早,再一齐醒来。阿曦也好累……我们明早,一定要醒来。”“好……”李自牧撑着微弱的气息,闭上了双眼,“一齐醒。”他总不自觉地答应竹曦一个又一个的请求,看着竹曦的脸,他总不忍心拒绝。其实李自牧也没有把握他到底能不能在明日醒来。他的胸口的刀伤在不断地腐烂,他知道他快要死了。死亡,这样的结局只能说是情理之中。毕竟他的死换回了许多人的活。走到如今这一步,他自认为他的悔,终于到了填平的一天。只是他唯一放心不下的,还是将他搂在怀里的竹曦,他的挚爱,泥沼地里开出的花。竹曦不该和他死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他应该好好活着,去享受上辈子短促半生所没体会过的生活。这是他对竹曦唯一的愿景。复生混沌之间,竹曦又觉得有人在轻轻地摇他的身子。力道不大,动作轻柔,像是位女子。“公子!公子!”那人在同他说话,“看这鱼儿,多欢腾啊!”竹曦渐渐转醒,眼前变得清明。他正卧在一张躺椅上,腿上还盖着厚实的毯子。这里也不再是西北的泥沼地,而是精致的院落,眼前是一片小塘,塘里有不少锦鲤。方才说话的是个侍女装扮的人,笑得明媚,不过眼底的愁意仍然不经意间流露了出来。侍女见竹曦昏昏沉沉的,好似打不起精神,又劝道:“公子,您怎么了?您要好好保重身体,将军过会儿就会来看您的。”将军?……这是哪儿?“你是谁?”竹曦皱眉扶额,“我为何会在这里?”“奴婢……是蕊娘啊……”她脸上的愁苦更甚,“前几日,您与将军闹不愉快,您说将军待您不是真心的,定要走。将军让您留下来治病,我们按大夫说的,这病就能治好。”“病?我病得很重……”竹曦感受到了这具身体的孱弱,而且他的腿一动就痛,似乎是瘸了。他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这副身躯千疮百孔,他不该是这个样子的,连路都走不稳,那他还能做什么呢?竹曦感到绝望。蕊娘觉得竹曦又睡糊涂了,只得宽慰:“别多想……能治好的。”鱼腥味与血味相似,竹曦想起那片泥沼地里的尸山血海,李自牧身上层层密密的伤口,他那把滴着血的刀。可能他真的病得很重,光是想起这些,喉咙口就泛起酸水,不自觉地将胃里的东西呕了出来。蕊娘着急,忙将竹曦推进内室。又为他安排大夫,忙前忙后地照顾他。等到事态平息,已然是深夜。看着蕊娘忙碌的身影,竹曦将“蕊娘”这个名字记在心底。难得有人如此关心他,虽说好似是受了谁的旨意,但尽不尽心他是能察觉出来的。待蕊娘走后,竹曦趁着夜晚休憩之时挣扎着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自己的衣柜里翻找到自己的包裹。他必须离开这个陌生的环境,去西北找李自牧。包裹里赫然平放着他已然烧毁的画册和信纸。它们被保存得很好,看出主人很珍视这些东西。可已经烧毁的东西,为何又凭空出现了?除非……这是梦。这是他做的为数不多的一个梦,它又在预示着什么呢?难道这便是多年后,两人的结局吗?从蕊娘的只言片语中,李自牧似乎伤害、背叛了自己,程度之深无异于诛心,他该怎么办……竹曦的腿又痛得痉挛,他躺在地上大口地喘息着,他必须醒来,他不属于这里!塘里的鱼腥味又一次席卷而来,竹曦只觉得他的身子变得越来越重,重到像是被一点点压进土里。又是一次惊醒,竹曦茫然地睁开眼看向四周,这是间狭窄的木屋,简朴的陈设,身下是木板搭的床,说不上多舒服,但好歹比洞穴里的硬石要舒服得多。在自己昏迷之前,明明是在阴冷的山洞中,如今又是在何处呢?还有,李自牧呢?竹曦猛地坐起身,掀开被子赤脚走下床。屋内另一侧的矮床上也躺着一个人,竹曦的腿因为长时间的昏迷失了力,跪倒在矮床边。他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腿,还好只是未适应,并非真瘸。躺在矮床上的人就是李自牧。虽说仍在昏迷,但气色已然不似洞穴里那般苍白。他的伤似乎也有人替他包扎过,只是隐隐透着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