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林谷郁郁,四周旋绕着聒噪的蝉鸣。一声一声,显得热闹非常。山谷里有一弯小溪,在月下蜿蜒而过,最深的地方不过才到成人的胸口,两个乡兵脱得赤条条,把脑袋扎进水里,一面拿白巾擦背。
另有一帮乡兵,热得冒汗,卸下甲胄,咕噜咕噜喝水,将干粮在水里泡软了,塞进嘴里。
但更多人还是恪尽职守,守住山谷两侧出口。他们身着禁军的铠甲,气势如虹,和这批乌合之众截然不同。禁军中的一人,坐在篝火边,拿木棍挑动火舌。他生得一对细长的凤眼,五官不甚出色,却有一股久居军营的凌厉。
“秦大人。”一个亲兵小跑过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秦容的眉头紧紧皱起,挑动火舌的手一顿,问道:“病了?”
“是,病得很重。瞧着……不大好。”那亲兵往树影处望了一眼。原来除却这百余名士兵,山谷里还有八百余号人。这八百人将河谷填得满满当当,背靠背、头挨头地坐在一起,面有菜色,衣衫褴褛,脚上带着沉重的镣铐。但最令人震撼的,还是他们脸上的麻木与绝望,眼神空洞,比行尸走肉好不了多少。
其中不少人,身上的伤口因为天气炎热,已经散发出阵阵腐烂的臭味,竟连驱赶蛆虫的力气都没有。女眷们衣不蔽体,露出曾经精心保养的娇嫩肌肤,却丝毫不以为耻,偶尔一抬头,只有眼波还在流转,诉说昨日的娇软皑皑。
谁能想到,他们曾经高高在上,颐指气使。夏日游湖泛舟,冬日拥衾围炉,生平不识五谷为何物。这些女人们,原来最大的烦恼,不过是情郎少瞧了自己一眼,戴的头花珠翠比不上别人娇艳,如今却在流放路上,哭瞎了双眼。
秦容从她们中间抬腿走过,几个女人哀求地望着他,试图用双瞳中的粼粼泪光使他心软。若放在从前,区区一个副指挥使,她们看都不会多看一眼。信王府的女儿姊妹,发起娇来,便是皇子也要连连求饶,叫几声好妹妹。
可是,对于秦容而言,她们只是逆王叛臣之后,是未来的军妓,花几个小钱就能玩死的物件儿,他根本不必冒着丢官的风险,为她们投入一丝一毫的感情。他径直穿过去,期间还踹倒了个想抱住他小腿的“郡主娘娘”。
在这支队伍里,他真正在乎的人只有一个。
秦容揪住随行的军医,沉声问道:“怎么样了?”那军医摇摇头,道:“是风寒,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缺医短药的,恐怕熬不过三天了。可怜啊,这么小的年纪。要是让死去的信王妃晓得了,不知该心疼成什么样子。
秦容目光复杂地扫向榕树下。那里坐着一个老仆,是信王府的老人了,头发花白,两只手鸡爪似的瘦,干瘪的怀里搂着个小男孩。任谁也不会见过比这更漂亮的孩子。玉白的脸蛋,齐整的眉毛,就算是观音座下的童子,也绝没有这么好看的一张脸,这么纯真的一双眼睛。
秦容在宫里当值的时候,曾看见皇后娘娘把这孩子搂在膝上,对陛下说:“真是怎么疼爱都不够,叫人看了就撒不了手。”
信王妃站在一旁,掩唇微笑,好像真怕皇后将自己儿子夺走一般,佯装嗔怒道:“姐姐想要,就自己再生一个。许儿可是我的心肝,丢了他,我还怎么活?”
信王的嫡幺儿,皇后娘娘的亲侄子,寿春郡王的胞弟,一出生即被封为安昌侯。这样的荣华锦绣,泼天富贵,一夜之间化为乌有。没了父母兄长,自己又沦为阶下囚,从繁华无匹的东京,王府深宅,被发配到不毛之地。
如果这是个伶俐的孩子,同他的兄长寿春郡王一样,睡梦中就被捉出来赐死就罢了,倒也痛快。可偏偏……他是个玉件摆设般的傻孩子,连话都说不囫囵,开口只会叫爹娘、哥哥,七岁大了,饭还要奶妈喂到嘴里,一颗扣子也不会系。
因为没有威胁,所以陛下选择了放生以示仁德。可这样一个傻孩子,被送到边蛮之地,左右也不过是个死字,还谈什么皇恩浩荡?秦容顿时有些为难,虽然知道赵许必死无疑,但要是死在自己手上,却免不了被人抓住把柄。
而且帝后对安昌侯感情深厚,难保什么时候又记起他的乖巧来,顺口一问,自己就逃不掉渎职之罪了。
秦容心里有了决断,对亲兵说:“改道去河南府,先给他治病。”
亲兵吃了一惊,但军纪严明,立刻整装应答。只是顾忌着随行的民兵,这些人是从颍昌府调来的,只护送他们出颍昌地界,不一定愿意跟着去河南。秦容抬手道:“不用管他们,一群兵油子。”
他身为禁军副指挥使,看到这些民兵龌蹉的形容,自然是十分不屑的。
亲兵偷看他的脸色,默默地把需要民兵领路这句话,吞回到了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