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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第1页)

大卫高兴地说:“太感谢你了。今天是星期六,书店关门早,我得快点去!”他刚要走,手却又在我的肩头抓了一把,说:“看你冷得直哆嗦,快回去加件衣服……我走了,有空到我家里去玩,你很孤僻,常躲人,为什么?我们家离这学校很近,就在体育场后面的人委家属院,第一排,第四、第五两个窑洞!”他匆匆地走了,健美的身影在二年级教室的拐角处一闪,就不见了。我一个人呆呆地站了很久,也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我觉得我的心情从来也没有今天这样愉快过。

好久,我才感到身体已经冷得有点麻木了。我想起大卫刚才说的话——他让我“加件衣服。”

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我的思想立刻又回到了自己的不幸之中,我意识到,随着冬天的到来,我又面临着新的困难:寒冷。饥饿不好熬,寒冷更难熬。我除过单衣,就是一身老粗布棉衣。至于线衣、绒衣、毛衣,所有这些过渡性的衣服我连一件也没有。当然,现在棉衣是肯定不敢往身上穿的,因为天气还不到最冷的时候——一旦到了这样的时候,我又不像人家一样再有一件大衣套在上面,这套棉衣就是我抵挡严寒进攻的最后一道防线了。

为了驱寒,我想在原地跑几步,但饥饿又使我很快放弃了这个打算——饿成这样,哪能跑得动呢?

天气还早,我想又是星期六,干脆到街上转一圈去。

出了校门,我顺着那条路面用碎石片插起来的小恭,来到街口上。据说是清朝末年铺设的石板街道,现在已被几代人的脚片子磨凹凸不平。街口上立着几座年月很旧的老店铺;这些破破烂烂的房子和那新建筑起来的商店、食堂、药材公司、邮电局、银行等等排成一条,就像上早操时我站在班上的队列里一样显得寒酸。紧靠着旧社会是染坊,现在是铁铺的老房子,就是前两年才盖起的县国营食堂。透过大玻璃窗,能看见里面的人吃得前俯后仰。在这困难年头,这地方取代了县文化馆而成为全城最热闹的场所。我尽量克制着不往那玻璃窗里面看。我想到新华书店走走。听语文老师讲,最近出了一本书叫《创业史》,很不错。听书名像历史书,可又听说是长篇小说。厚书我当然买不起,只想立在书店里翻一翻。

正在我准备去书店的时候,无意中瞥见食堂玻璃窗后面的一个大桌子的四周,吃饭的人似乎都是我们班上的同学。

的确是的!那不是周文明吗?看他正端着几盘子菜往桌子上送哩。那些局长和部长的儿子们正吃在兴头上,嘻嘻哈哈,边吃边打闹。我想起来了,今天是星期六,又刚考试完毕,这群好朋友大概是在这里聚餐。不知为什么,我鼻根一酸,一转身又折回到来时的小巷里。我觉得我不应该到街上来接受这种刺激。这使我想起我先前给自己许的那个荒唐的口愿:等我这考好了,一定饱餐一顿!唉,我心里说:你考是考好了,但饱餐不成。有福人周文明回回考倒数第一,可天天都在饱餐!

像鬼使神差似的,我这时猛然记起了破烧砖窑里我的那点土豆和玉米棒子。我当即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对,去烧土豆!去爆玉米花!庆祝我考了一个好成绩呀!从街上走到学校后面山坡上的时候,先前在街上遇到的一切不愉快的印象已经渐渐消淡了。此刻也不再考虑旁的事,脑子里只跳动着一堆红火,以及那些烤得焦黄的土豆、爆得雪白的玉米花儿。脚步是匆忙的,要是叫外人看了,很可能像一个赴宴的人生怕自己迟到了一样可笑。此刻,我差不多是怀着一种幸福的心情走向那个破烧砖窑的。真的,对于一个饿得心神不安的人来说,即将吃到一顿烧土豆外加爆玉米花,那可的确是一种难得的享受。老远我就看见了我的“冬季别墅”——这个荒糙丛中的破窑,在那里正亲切地等待着我呢。

我在路上已经狠了心,决定今天放开吃!本来按以前的吃法,这点宝贵的东西能吃十几次呢;要是放开吃,大概一顿就吞咽完了。完了就完了!一半是为了赌气,一半是为了庆贺,使得今天我对自己变得非常慷慨起来,大有“万贯家产毁于一旦”的浪子气派。

我一路上盘算:先把土豆埋在火灰里,然后同时就在上面的火上爆玉米花;等把一切弄好了再吃。悄悄停停的吃,从容不迫的吃!而不要像以前那样,土豆等不得熟就生厨了;或者爆一颗玉米花,往往灰也顾不得吹就塞到了嘴巴里。今天带有庆贺的意思,应该吃得文明一些。要是运气好的话,说不定我还能在砖窑上面的崖畔上搜寻几颗没有被风摇落的干酸枣,这样有甜的,有酸的,美美价吃上它一顿!

快要爬到烧砖窑前面的时候,尽管天气不暖和,浑身却冒出了一身热汗。我自己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手里就开始捡上了干柴禾——现在胳膊窝下已经夹了不少干燥易燃的碎树枝子;胳膊腿现在都非常积极,自动为一张馋嘴服务。

我气喘吁吁地来到破烧砖窑口上。在我一猫身准备钻进去的时候,发现脚下的糙丛里似乎丢着一个锈铁命盒子之类的东西。仔细看了看,是过去那种装过染料的小方铁盒,扁扁的,上面的绿漆颜色已经磨投放是斑斑驳驳,四角的铁边也锈上了红斑。这东西躺在垃圾堆里,倒也不起眼,但在这干黄洁净的桔糙上丢着这么个玩意儿,却怪引人注目的。

我一条胳膊抱着些禾,另一条胳膊伸下去好奇地捡起了这个破铁合,反过来正过去看了看,也没多大用处,正想随手扔出去,可一种莫名其妙的好奇心使我不由得用大姆指把那铁合的盖儿掀开了一点fèng。我的脑袋立刻“嗡”的一声,两条腿跟着打了个哆嗦,一屁股就塌在了土地上!

我惊慌地把这铁盒子先放到一边,脑袋下意识地在脖子上转了一圈。当我发现周围确实没有人时,才又像拿一颗定时炸弹一样把这个小铁盒战战兢兢地拿在了手里。

我手指嗦嗦地发着抖,重新揭开了盒盖:老天啊!这里面的确是一摞钱和粮票!这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啊!我竟然一下子捡了这么多钱和粮票,简直就像到了神话中的世界——晕个世界里有一个永恒的上帝,经常替人世间的不幸者带来幸福……

我眨巴眨巴眼睛:蓝天、白云;荒山,秃岭;枯黄的糙,破败的烧砖窑……这一切都是起初的!我的手里捏着一把钱和粮票,紧张得连气也透不过来了。

这时候,我的眼前猛然跳出了国营食堂大玻璃窗后面那些吃得前俯后仰的身影。接着,馒头,菜,汤,所有吃的东西顿时都在眼前搅成了一团——这些意念立刻使胃囊开始痛苦地抽搐,抵抗饥饿的意志被手里这个魔术般术般的小铁盒瓦解了;本能的生理作用很快就把理性打得一败涂地!不知什么时候,饥饿已经引志着两条疯狂的腿,腾云驾雾般从山坡上冲下来了;前面和在左右两边的景色都变得模糊不清,只有那些汤呀,菜呀,馒头呀,在眼前旋转着,旋转着……

直到十字街口的时候,我才渐渐放慢了脚步。

我先站在铁匠铺后面的墙角里,心怦怦直跳,一边喘气,一边朝食堂的玻璃后面望了望——斑上的同学们已经不在了。我一只手在衣袋里紧紧捏着那个铁盒子,兴冲冲地向食堂门口走去。一颗心依然在胸膛里狂跳着。

在食堂门口,我猛一下停住了,因为我突然模模糊糊地觉得,我这样做似乎不很妥当。

强大的理性很快又开始起作用了。一刹那间,一个我和另一个我在内心时激烈地展开了一问一答——

“你来这地方干什么?”

“我来饱餐一顿。”“钱从什么地方来的?”

“拾到的。”“这说明钱并不是你的!”

“是的,是别人的。俣别人丢了,我拾到了。”

“拾到别人的钱应该怎办?”

“应该交给斑主任。”“那么你现在为什么跑到这儿来了?班主任在这儿吗?”

“……”提问题的“我”立刻问住了回答问题的“我”。我啊!我啊!我只感到脸上又烧又痒,像什么人在头上扔了一把火!

我上在食堂的门口,简直像莎士比亚戏剧中的人物那般矛盾。理智告诉我,我正在做着一件非常不光彩的事;而眼下还有挽救的余地!

不幸的是,此刻食堂里那诱人的饭菜的香味,正在强烈地刺激着鼻子的感觉,五脏六腑都在剧烈地翻腾着,竭力和理智抗争,希望解除对他们强烈需要的束缚。上帝啊,我可真抵抗不了这个诱惑!我站在食堂门口,进退两难,这时候,欲望与理性像两个角斗士一般在我的精神上展开了一场搏斗:一方面,理性像一把寒光闪闪的剑逼着欲望后退;另一方面,欲望却用自己的盾牌拼命地抵抗着,以求得酣畅,求得满足!

这场内心的搏斗是极其残酷的。说实话,要我放弃这顿饭我会很痛苦;同亲,要我心安理得去吃这顿饭,也一样痛苦!怎么办!我只好对自己妥协说:还是先到一个什么地方呆一会,等心情稍微平静一下再说吧!

于是,我便折转身,抬起沉重的脚步,穿过街道,出了南城门,向县体育场走去。我知道那里最安静,没什么人去锻炼身体——困难时期谁有多少体力到这里来消耗呢?

我来到体育场,解开脖项里的钮扣,在一根很长的平衡木下面坐下来,开始“平衡”自己的思想情绪。

我双手抱住腿,头无力地低垂在膝盖上,一边困难地咽着口水,一边继续做着痛苦的思想斗争。首先,我对这场内冲突的本身就感到痛苦:这是在决定我该不该做一件不光彩的事啊!“可是,这一切都是该死的饥饿逼出来的!”我对自己说,“要是我有饭吃,我就决不会是这个样子的!我拾东西又不是头一回了,哪一回没把东西交给老师呢?我在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在公路上拾到一只手表都交给了学校,还受到了公社的表扬呢!可我现在已经到了一种什么样的境况了啊!要是我没有到了这种地步,我就会毫不犹豫地把钱和粮票交给老师的!当然,我知道把拾到别人的粮票和钱自己花了是不好的。但这和偷的、抢的还是有区别的呀!再说,要是我不拾起这个小铁盒,说不定这些钱和粮票也叫风雨沤烂了呀!现在,我用了总比沤烂强一些吧?……”

我几乎被自己的“雄辩”说服了,加上肚子饿得实在难受,马上就又想往食堂里跑!

可是我又忍不住问自己:既然你终归还是要进食堂去,那么又跑到这儿干什么来了?还不是觉得自己这么做不好吗?

我立刻像瘫了一般,软绵绵地躺在了土地上,长长地叹了口气。是的,这的确是不好的,亏自己刚才还把那些歪道理想得那么通顺!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日脚下依傍着几块宁静的暮云;云边上染着好看的绯红的颜色。不知为什么,这时候吴亚玲的面容突然在我的眼前闪现出来;我似乎看见她带着那么惊讶和惋惜的神色在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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