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牧真是一眼都看不得这些东西,怕自己看过,又生出些不该有的妄念。整个院子一下子没了人气,李自牧叫人将门落了锁,再没有人能进去。陈信的辞呈确实送到了他的手上,此后也确实没再来找过他。李自牧没能留住陈信,没能留住蕊娘。阿姐死了,竹曦也死了。那些跟随他征战四方的部下,如今早已寥寥无几。如今的他,已是孑然一身。明日便是婚宴,李自牧还是雷打不动地在院子里练箭,他想保持原来的生活,这样才能让他暂时忘却痛苦。他的箭术自小便是最好的,武夫子极为器重他,不光是因为他是老将军的儿子,更因为他有武学的天赋,他是天生的将帅之才。今日的箭也依旧不偏不倚地射中靶心,入木三分。李自牧却突然停下来,他在等。等那个声音夸奖他,说他是天底下最英勇的将军。但是耳边除了风鸣,没有任何响动。以往都是这样的,为何今日不是?李自牧这才惊觉,原来竹曦已然在他的生活里扎了根。只是他从没有察觉到,还自以为他才是掌控者。风将他的双眼吹得生疼,疼到不自觉地留下泪来。说来也是奇怪,竹曦死的那天,李自牧没哭,偏偏今日好好地练着箭,李自牧却无法控制地哭泣。因为时至今日,竹曦真的不会再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但是他的生命里已然有竹曦的身影,无法割裂。他真的很想竹曦,发了疯似的想。他真的后悔了,这几天的忍耐与平静都是他的掩饰,他真的很后悔!李自牧发疯似的冲进书府,将管事交给他的遗物如数家珍地一件件看,除了那件旧斗篷,那根破木拐杖,就只有几本破旧的小画册。竹曦不识字但很喜欢一招一式的武书。李自牧念给他听了,他便画在册子上,自己也能看懂。李自牧认认真真地翻看了好几册,竟然在其中的一册书上看见了自己的名字,还是李自牧亲手写的。李自牧猛然想起,这是七年前,竹曦初见他时,向他讨要的押字。竹曦说他很崇拜李自牧,将来也想当个将军。李自牧一直以为,这是竹曦接近他的手段。不然他如何才能被赎身,这点小心思,李自牧一直以为他把竹曦看得很透。现在他才知道,竹曦并不是在讨好他。他说的都是真的,因为他从来不会讨好别人的。泪水滴到泛黄的纸页上,浸润墨色。这个人真的将李自牧视为他的全部,并且愿意全身心地成为李自牧所骐骥的样子。所以区区一介瘦弱之身,也能在战场上拼命。竹曦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他应该驰骋在疆场之上,带着朝阳般的笑意,向自己招手。竹曦的笑就像是烈阳,是最为诚挚与热烈的,世界上没有一颗心住不下两个人若是这喜服换竹曦来穿,一定好看。红色,应当是最配他的。隔天,京城漫天的喜气。大昭的护国大将军迎娶长公主,这是举国欢庆的大喜事。听闻轩和帝大喜,十里红妆送皇妹出嫁。锣鼓喧天,好不热闹。李自牧终究还是骑上白马,在皇城门口迎宋澜婷的花轿。沿街的百姓无不欢喜,都道这李将军如日中天,当了今上的妹夫,这是几辈子修来的好福气。迎亲队伍浩浩荡荡走过十里街,直至府门。皇亲国戚更是个个等着道喜。按照将军府的传统,府门前也会摆上流水席,十里街的百姓都可以来讨杯喜酒喝。盖着喜帕的宋澜婷在婢女的搀扶下款款走来,优雅自如。虽说这场婚事推迟了几年,但能顺利办下来,大家都喜闻乐见。李自牧与她拜了天地,宾客们齐声叫好。推杯换盏间,李自牧渐渐听不清敬酒人的祝词,缓缓地看向苏安的位置。苏安朝他点头示意,微微笑了一笑,就像对待旁人一般时时露出的笑容。李自牧也知道,苏安甚少在外人面前表露其他表情。李自牧也无奈一笑,若是竹曦在他的婚宴上,至少是不会笑的。不笑,是因为竹曦很在乎李自牧。李自牧思及此处,又暗自神伤。一连豪饮几壶的酒,众人只当他是高兴过头,也没多在意。等应酬完宾客,李自牧回到婚房,宋澜婷已然掀了喜帕,坐在梳妆台前取下她的凤冠。凤冠又沉又碍事,宋澜婷不可能等李自牧为她掀喜帕,就先自己卸完首饰。婚宴就是为了应付,李自牧知道宋澜婷对这桩婚事的态度,所以人前将戏演好,人后她怎么舒服怎么来。李自牧坐在红锦被上,看向铜镜中的宋澜婷。镜中的宋澜婷没有笑意,浓妆的她眼中却是久久的哀伤。这场婚宴对于外人而言,都是歆羡;但对他们而言,原本就是个笑话。宋澜婷也在铜镜中看李自牧,半晌开口问:“既然桥归桥路归路,那他人呢,往后打算如何?”李自牧沉默良久,才道:“他死了。”“死了?”宋澜婷眼中闪过一丝震惊,随后冷笑一声,“李自牧,你对得起谁?”又是一条人命。宋澜婷深吸一口气,泪水早在眼眶打转。李自牧是不是天生的煞星命,不然为何他身边的人,每一个有好下场。“怎么都死了……那年若非兰庭姐执意要去战场,死的就是会你。为什么死的不是你?”李自牧垂头,他确实对不起任何人。是啊,为什么死的不是他呢?他才是多余的那一个。宋澜婷也不想再与李自牧继续对峙,对于李自牧她已经失望至极,不想再继续纠缠下去。她起身朝房外走,左右她也不会留在婚房里过夜,府里有她的院子,她自去住便是。房门大敞,清冷的月光照进房里,就连喜烛的暖火也无法阻挡。李自牧不想躺下,今夜无眠。若是竹曦还在的话,梳妆台上的这顶凤冠应该戴在他的头上。明珠与金栗色应当是最配的。鬼使神差地,李自牧竟捧起那顶凤冠,跌跌撞撞地往竹曦的小院跑。院门紧闭,是他亲自锁的。李自牧失落地在台阶上坐下,背靠着院门。竹曦不可能再出现,自己这么做又有什么意义呢?府里的小婢子偷偷摸摸地躲在院旁张望,却见李自牧在那,转身想离开。李自牧叫住了她:“小孩!干什么?”那小婢子僵着身子慢吞吞地靠近他,好像很害怕他的样子。见她手里攥着院门钥匙,李自牧又问:“这钥匙……”“我看院门被锁了,就偷了管事的钥匙来……”小婢子自己把自己吓哭了,“大人……我错了……”小婢子慌忙交出钥匙,只求李自牧能饶她一次。但是李自牧只是拿走了他的钥匙,没有生气。“进去干什么?”小婢子实话实说:“住在这里的哥哥好久没见,我想他了。”“你……为什么想他,”李自牧喃喃道,“他才来一个月不到,你认识他吗,为什么这么想他?”“不认识……”小婢子垂头小声辩解,“但那个大哥哥人长得好看,还同意让我们编他的头发玩儿。我当时没编好,想再求他让我编一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