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后,一行人才抵达京城。阔别两年,京城仍旧未变,只是将军府的府门更清冷了些。也难怪,从前赫赫威名的李小将军西北失踪已有近一年,或许在众人眼里,自己已经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的人了。从前门庭若市,如今靠阿姐一人苦苦支撑,这样的李家怎么还能撑得下去呢?李自牧掀开车帘,示意赶马的兵士勒马:“我能见见李兰庭吗?告诉她我平安回来。”兵士欣然答应,不过不能耽搁太久,误了时辰。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在将军府门前停了如此之久,将军府的侍从上前,这才看见了许久未见的李自牧。他们欣喜地去内院找李兰庭报信,不多时几乎整个将军府的人都出了府门,李兰庭也不多废话,只是像小时候一样扑抱住李自牧,失神的双眼重又燃起星火。“阿姐……”李自牧轻道,“我回来了。”李兰庭听着弟弟的话,悲喜交加,一时间竟失了声。她一下又一下地捶李自牧的背,像是在为这些天的煎熬报复。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过神:“平安回来就好!今上的事,我来想办法。”吴小满也欣喜地抚摸着吴解的战马,她期待地望向李自牧,想从他那里知道父亲的下落。李兰庭也注意到了吴解的马:“还有……吴解,他也失踪半年之久。陈信这次回京,把小满也接来了京城,她很担忧吴叔。这是他的马不错,那他人可在?”李自牧沉声:“杳无音信……怕是……”怕是凶多吉少。“李叔叔,阿爹……他真的……回不来了吗?”小满红了眼眶,泪水不自觉地淌下,这是她头一回在众人面前失态,“可他明明答应过我要平安归来的……”对于吴小满而言,这样的处境太过于残酷。她是吴解唯一的女儿,这世上唯一的牵绊,如若没有战争,她会活得很幸福。李自牧蹲下身,揉了揉小满紧张到不知所措的手:“抱歉,小满。以后将军府就是你的家,你便跟着阿姐住下,我们一起等你的父亲回来。”小满长高了,也长得更漂亮了。若是吴解在,一定会夸赞自己的女儿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可命运总如此捉弄人,李自牧又一次失去了吴解,而小满又一次承受了痛苦。“其实我已经有预感了,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从前阿爹在时,我事事体贴,可我唯一不想办妥的,是他的丧礼。他何时回来,若只剩我一人,我该如何……”小满的无助,让李自牧想起前世那个在吴解丧礼上沉稳的小满。似乎就在那一夜,她将自己包裹成了个百毒不侵的大人,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承受丧父之痛。然而大家都忘了,她本该是个活泼明媚的少女。李自牧又忽然想起,似乎阿姐这般年纪时,父亲同样永远离开了姐弟二人。阿姐的背很宽,背负了许多东西。她护了李自牧许久,护了李家许久。如今阿姐年已三十,也撑起了李家十数年。李兰庭也同样蹲下身:“小满别怕,我陪你一起等,从今往后你便是我的义妹,将军府今后就是你的后盾,有我在,只要李氏一日不倒,便保你一日,不用怕。”不等李自牧再说些什么,兵士便拉回了他,请他上了马车。竹曦抱着小狼,坐在马车上看着抱作一团的众人,久久移不开眼睛。在将军府的众人中,竹曦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准确地来说,是梦中相识的人——蕊娘。他有些恍惚,梦中的疼痛再次隐隐发作。马车很快驶离了十里街,停在了昭狱的铁门前。刑部早已有人在此等候,将两人还算客气地“请”进了一间还算干净的牢房。竹曦警惕地环顾四周,其余的牢房并没有关押犯人,周围也安静地很。刑部的人开口道:“将军,晚些时候,今上会派人询问将军一些事,您如实回答便可。”李自牧席地而坐,冷哼道:“今上是真拿我当犯人了。”“委屈将军。”昭狱里不分白昼还是黑夜,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一位提着宫灯的人才在牢房前露了面。这人便是刑部所指的宫人尚德公公。李自牧抬起头,淡淡道:“尚德,今上如何说?”尚德沉默许久,才皱眉冷声道:“今上很为难。御史台弹劾将军通敌卖国,瓒城一战,大昭损失惨重。将军明察秋毫,怎么偏偏在一个蛮族妮子上乱了阵脚,通敌的究竟是否是那妮子呢?”李自牧的心一沉,这话不就是在说,通敌的就是他自己吗?不对,更准确来说,宋修文真正的目标,就是自己。金小树究竟是不是乌桓探子,就并不重要了。怀疑一旦萌生,就再无消退的可能。“原是如此。我李自牧行的正做的直,这些只是流言蜚语。李家赤胆忠心,日月可鉴。”尚德又向竹曦看去:“听他们所言,将军与一蛮人交往甚密,想必就是你吧。”受我一拜竹曦戒备地盯着尚德,他察觉到了此人的危险。尚德是宫中人,在宫里,能活下去的人身上都沾着血,竹曦闻到了这股血腥味。“竹曦,”尚德轻易便说出了他的名字,“今年的探花郎刘大人就是沐州人,听说你下了狱,倒是把证明你身份的东西都拿了出来。你并非西北蛮族,不是吗?”他自然不是乌桓人,只是这世上唯一可以证明这一点的,只有那张奴契。而拥有这张奴契的人,只有一个。竹曦皱眉,他心中已然有了猜测:“刘大人……”尚德点头笑道:“新任礼部郎中刘世棠,你应当认得他的。”他缓步侧过身,在阴暗的牢房里,他手中的宫灯显得格外明亮:“刘大人交呈上的东西,是否有用,你说得算。如若你出去了,你便是刘大人的旧识;如若你不出去,你就是李自牧通敌的罪证,你们自己选。”竹曦若出去,李自牧便没了证明清白的机会;竹曦若不出去,就会连累李自牧,坐实罪证。看似有解,实则无解。只是李自牧想得明白,竹曦未必能想这么深。在竹曦看来,或许离开才能保住李自牧。尚德并没有等竹曦回答的意思,转身叮嘱了狱卒,便离开了昭狱。待尚德走后,周遭又恢复了寂静与黑暗。竹曦缓缓俯下身,他看不见李自牧的表情,尽管李自牧的语调仍旧是如此平和。“你先出去,过两日我便有法子出来。不是什么大事,今上与我是故交,不会赶尽杀绝的。你出去等我。”尚德的话,便是帝王的意思。纵然宋修文并没有站在明面上,尚德的态度也就说明了一切。不论帝王出于合种目的,李自牧必须要失去什么。名利,权力亦或是性命,只要帝王想要的,李自牧不得不给。“你真的会没事吗?”竹曦蹙眉,他不敢信了,“你发过誓的,别对我再撒谎。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到底会不会死。”李自牧沉默不语。他确实不能再骗竹曦,也不能再骗自己了。“你走吧。”李自牧难得轻松地笑了,或许活了两辈子,没什么过不去的遗憾,“别光顾着看我,一年四季,春日赏花,夏日听蝉,秋日观枫,冬日赏雪。这世间总有你未曾见过的东西,你若不看,这辈子就可惜了。”竹曦难得觉得,李自牧说得如此轻快。好似放下了一切,再没有什么东西能束缚住他。这是他的初心,是纯粹的愿景,是十八少年郎所特有的洒脱。十八岁的李自牧几乎拥有一切,父亲,阿姐,亲朋,旧友。他能纵马游街,黄金马笼,金缕长鞭,踏遍十里长街。他有无尽的才干,有无畏的志向,有无穷的斗志。那个少年骑在马上,笑得肆意又张扬。他活了两辈子,这些东西正一点点地消散,如今又似乎骤然间聚集在一起,绽出耀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