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五七年的那个不平凡的春天,毛主席提出了双百方针:“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当时人们的休眠的人性苏醒了,公民的主体意识增强了。都认为,既然花有百种,人有百家,那么自己就应该是百花中的一种,也应该属于百家中的一家。共和国的宪法明确规定公民有言论自由,那么“放”与“鸣”,应该是人民应有的起码的权利。可是谁知道,接着到来的暖春变成了严冬,六条政治标准骤然出笼,“百家”顷刻变成“两家”:无产阶级一家,资产阶级一家,最终变成一家独鸣,这一家究竟是无产阶级或资产阶级,或者还是别的什么阶级,谁又能知道,谁又敢知道。历经严冬的严酷摧残,百家噤若寒蝉,剩下独鸣的当然只有自己宣称是无产阶级的那一家。平常政法部门审理不很复杂的刑事案件,根据详尽的法律文本,调查取证,动辄数月半年,一个案件才能结案,可间或还产生冤案。可是,从这个夏季开始后的下半年,凭借粗疏的没有标准的六条标准,不需调查取证,一个早晨就能判定成千上万资产阶级右派,将他们投入无休止的灵魂的折磨与无穷尽的岁月的劳动改造。古往今来,人们只知道一字值千金,又有谁知道几句话得抵罪二十二年,每个字比泰山还沉重!直到邓小平同志拨乱反正,才恢复了历史的本来面目,才解除牢狱之灾。更有甚者,竟将牢底坐穿,没有见到今天的天日。现在党重提提倡双百方针,社会主义应该又是个大花园,花有百种,人有百家,他曾加入了中国,可是要说自己是无产阶级,是无产阶级香花,他会羞愧难当,因为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坚定。如果说他不是资产阶级而是属于百家中的别的一家,他认为十分公平。不过,如今虽然时势不同了,五七夏天整他们的所谓“无产阶级”,在阳光下,飞黄腾达的姚令闻辈的狰狞面目变笑脸,可是暗夜中,这些饿狼仍然时时刻刻瞪绿眼,他又怎能穿越重重暗礁阵的围剿达彼岸?在他们的眼里,他当然不会有一丝红,而是百分之百的白,而他们今天仍然觉得自己比火红,其实他们的心地比墨黑。鸟禁锢笼中非夙愿,又何必再将这“红”或“黑”与“白”的斗红了眼睛的公鸡关在一只鸟笼中,让彼此相互瞪着乌鸡眼!因此,有效的隔离才是上上策。如今姚令闻他仍窃据要职、养尊处优、体若肥豚,权利攸关,他决不想挪也不会挪,倒是他竹海体态清癯、不要党籍、不求工职,只祈拥有自己的人生,是只刚刚南归的燕子,如今又飞回北国草原。这样,他与姚令闻虽然还共戴天,却不结怨,井水不犯河水,风马牛不相及,应该说这是最好。
“以怨报怨、以牙还牙并非我愿,以德报怨、任人宰割我不能。达亦不足珍,贫也何必悲,李斯不上《谏逐客令》,何至东市叹黄犬?陶令高歌《归去来》,弱女胜男浊酒甜。一弦不能和交响,美食还需五味调,长安棋局多陷阱,还是山上风光好。古庙青灯我熬不住,无车马喧的田园应该有。坡翁云:‘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我又何必留在此地既锁住心仪的佳人,又锁定自己头脑与手足。‘古今如梦,何曾梦觉。’昨日的噩梦破,今朝的幽梦醒,明日梦如何?虽然距离远大的目标,仍隔着万水千山,虽然未来也许还会出现重重迷雾,但是,历史的车轮决不会又回头,人们借助真理的力量,这美梦应该能看得通透一定早日圆!世上没有后悔药,桃李无言,下自成蹊,还是‘言寡尤、行寡悔’的好。天涯何处无芳草,只要能自己的艰苦劳动,就能为国、为民作出贡献,就能为社会主义大厦添砖加瓦,老死漠北荒岛又有什么不好,三十六计还是走为上,为什么一定要侧足狭窄的长安道?”竹海泪眼望着茫茫宇宙,滚滚昆江,放纵奔流的思想潮水达于最高潮。
此刻,最牵掣着他每根敏感的神经、撕裂他滴血的心的还是是和平街五十一号。当年新荷邀他去和平街五十一号度新春,就是因为觉得自己“衣褐”出入“大雅之堂”,让人哂笑,新荷要为自己制作“礼服”,私下又视为有失男士的尊严,自问来日方长,思想颠来倒去未去成。谁料这一纤细的错讹,竟然衍成他的漫天仇、千古恨。此后九千多个浓黑的长夜里,“和平街五十一号”的门牌,似金子一般,每晚都在他黯然销魂的眼闪耀着金灿灿的光芒。这次回乡,人们都说是长夜逝去见曙光,二十年的破梦会重圆。而他觉得人生梦破了,怎么能再圆,他只要能像燕子到旧宅筑巢一般,到自己“魂一夕九逝”的和平街五十一号走一遭,能拾掇些破梦的碎片就够了。可当自己回来,“燕子楼”——和平街五十一号——已不复存在,那又怎么能有被“锁”住的“燕子”,为他见证当年的佳人?此后,和平街五十一号只能永远成为他挥之不去的遥远温馨的梦。可笑的薄面、虚妄的尊严,让他付出了这般高昂的代价,自己当年不可理喻的愚昧,铸就了他一生无可挽回的最大的悲哀啊!
第六章夜茶品梦35强弩之末实难穿鲁缟,一蓑烟雨平生任逍遥3
继而他又想,有梦就好,人类不就是因为有梦,才有追求,才有发展进步!旧的燕子楼——旧的和平街五十一号已不存在,不是还有新的燕子楼——新的和平街五十一号——在么?新荷不是说,她们家不管搬到哪里,门牌号码都是和平街五十一号,她与尤瑜、与自己永远是松、竹、梅,超越爱情的岁寒三友。她爸爸不是也说,和平街五十一号的大门始终向他敞开,这里没有残酷斗争的高阔的门槛,没有禁锢思想的缜密的罗网,他可以像农妇进出菜园子一般自由来去。彭芳不是也说过,过去她与尤瑜、黎疾,现在她与黎疾、栗娜也是这种岁寒三友,她的家不管在天涯海角,门牌号码也永远是和平街五十一号。她还说,这次她与黎疾去香港,第一件事就是把面向伶仃洋的宫殿似的华居,更名为和平街五十一号。此外,乔俊、石瑾和朴顺姬,还有恩师、长芳与后来同长芳结婚的那个同窗,林老、春桃和尚农,他们友情,无一不超越了爱情,而达于岁寒三友的境界,他们所有的门牌号码,都应该都是和平街五十一号。自己么,在晤别新荷之后,他决意回到北国草原,在干打垒前种梅,在干打垒后植松,加上自己这根实打实的竹子,不也可以凑成松竹梅?再在干打垒上,用金色大字标出和平街五十一号,不也是爱情与友情和谐相处的理想王国么?乔俊、朴顺姬受到感染,他们也一定会走进和平街五十一号,掘去院子里左一棵、右一棵带刺的枣树,重新在院子里左边树青松,右边植红梅,拟将长眠于三千里江山的石瑾当作婷婷竹,不也凑成了新的岁寒三友——新的松竹梅。今天晨兴深忆少年幽趣,午宴备尝人间五味,夜茶品议世事短长,在不到二十四小时内,他重新经历了人世间百千情状的生死浩劫,看透了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世态炎凉,终于让他在云山雾海里找到一条前行的曲折的路:不应有恨,避开世间的刀枪剑戟,忘却营营,切切实实拥有自己的人生,不管在北国南疆,沙碛海陬,挥洒自己的辛勤的汗水,去树松植竹种梅,让爱情与友情的共荣的和平街五十一号遍天下,早日实现那个人类梦寐以求的和谐相处、幸福美满的遥远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