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嫁到我们家才开始吃苦的,我们家的田原广大,食指浩繁,是当地少数的大家族。母亲嫁给父亲的头几年,大伯父二伯父相继过世,大伯母也随之去世,家外的事全由父亲撑持,家内的事则由二伯母和母亲负担,一家三十几口的衣食,加上养猪饲鸡,辛苦与忙碌可以想见。
我印象里还有几幕影像鲜明的静照,一幕是母亲以蓝底红花背巾背着我最小的弟弟,用力撑着猪栏要到猪圈里去洗刷猪的粪便。那时母亲连续生了我们六个兄弟姊妹,家事操劳,身体十分瘦弱。我小学一年级,小弟一岁,我常在母亲身边跟进跟出,那一次见她用力撑着跨过猪圈,我第一次体会到母亲的辛苦而落下泪来,如今那一条蓝底红花背巾的图案还时常浮现出来。
另一幕是,有时候家里缺乏青菜,母亲会牵着我的手,穿过家前的一片菅芒花,到番薯田里去采番薯叶,有时候则到溪畔野地去摘鸟莘菜或芋头的嫩茎。有一次母亲和我穿过芒花的时候,我发现她和新开的芒花一般高,芒花雪样的白,母亲的发墨一般的黑,真是非常美。那时感觉到能让母亲牵着手,真是天下最幸福的事。
还有一幕是,大弟因小儿麻痹死去的时候,我们都忍不住大声哭泣,唯有母亲以双手掩面悲号,我完全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见到她的两道眉毛一直在那里抽动。依照习俗,死了孩子的父母在孩子出殡那天,要用拐杖击打棺木,以责备孩子的不孝,但是母亲坚持不用拐杖,她只是扶着弟弟的棺木,默默流泪,母亲那时的样子,到现在在我心中还鲜明如昔。
还有一幕经常上演的,是父亲到外面去喝酒彻夜未归,如果是夏日的夜晚,母亲就会搬着藤椅坐在晒谷场说故事给我们听,讲虎姑婆,或者孙悟空,讲到孩子都撑不开眼睛而倒在地上睡着。
有一回,她说故事到一半,突然叫起来说:&ldo;呀!真美。&rdo;我们回过头去,原来是我们家的狗互相追逐跑进前面那一片芒花,栖在芒花里无数的萤火虫哗然飞起,满天星星点点,衬着在月下波浪一样摇曳的芒花,真是美极了。美得让我们都呆住了。我再回头,看到那时才三十岁的母亲,脸上流露着欣悦的光泽,在星空下,我深深觉得母亲是多么的美丽,只有那时母亲的美才配得上满天的萤火。
于是那一夜,我们坐在母亲身侧,看萤火虫一一飞入芒花,最后,只剩下一片宁静优雅的芒花轻轻摇动,父亲果然未归,远处的山头晨曦微微升起,萤火在芒花中消失。
我和母亲的因缘也不可思议,她生我的那天,父亲急急跑出去请产婆来接生,产婆还没有来的时候我就生出了,是母亲拿起床头的剪刀亲手剪断我的脐带,使我顺利地投生到这个世界。
年幼的时候,我是最令母亲操心的一个,她为我的病弱不知道流了多少泪,在我得急病的时候,她抱着我跑十几里路去看医生,是常有的事。尤其在大弟死后,她对我的照顾更是无微不至,我今天能有很棒的身体,是母亲在十几年间仔细调护的结果。
我的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无数的平凡人之一,却也是这个世界上无数伟大的母亲之一,她是那样传统,有着强大的韧力与耐力,才能从艰苦的农村生活过来,丝毫不怀忧怨恨。她们那一代的生活目标非常的单纯,只是顾着丈夫、照护儿女,几乎从没有想过自己的存在,在我的记忆中,母亲的忧病都是因我们而起,她的快乐也是因我们而起。
不久前,我回到乡下,看到旧家前的那一片芒花已经完全不见了,盖起一间一间的透天厝,现在那些芒花呢?仿佛都飞来开在母亲的头上,母亲的头发已经花白了,我想起母亲年轻时候走过芒花的黑发,不禁百感交集。尤其是父亲过世以后,母亲显得更孤单了,头发也更白了,这些,都是她把半生的青春拿来抚育我们的代价。
童年时代,陪伴母亲看萤火虫飞入芒花的星星点点,在时空无常的流变里也不再有了,只有当我望见母亲的白发时才想起这些,想起萤火虫如何从芒花中哗然飞起,想起母亲脸上突然绽放的光泽,想起在这广大的人间,我唯一的母亲。
她鼓励我们要有梦想,并且懂得坚持,光是这一点,使我后来成为作家。
在梦的远方有时候回想起来,我母亲对我们的期待,并不像父亲那么明显而长远。小时候我的身体差、毛病多,母亲对我的期望大概只有一个,就是祈求我的健康,为了让我平安长大,母亲常背着我走很远的路去看医生,所以我童年时代对母亲留下的第一印象,就是趴在她的背上,去看医生。
我不只是身体差,还常常发生意外,三岁的时候,我偷喝汽水,没想到汽水瓶里装的是&ldo;番仔油&rdo;(夜里点灯用的臭油),喝了一口顿时两眼翻白,口吐白沫,昏死过去。母亲立即抱着我以跑一百公尺的速度到街上去找医生,那天是大年初二,医生全休假去了,母亲急得满眼泪,却毫无办法。
&ldo;好不容易在最后一家医生馆找到医生,他打了两个生鸡蛋给你吞下去,又有了呼吸,眼睛也张开了,直到你张开眼睛,我也在医院昏过去了。&rdo;母亲一直到现在,每次提到我喝番仔油,还心有余悸,好像捡回一个儿子。听说那一天她为了抱我看医生,跑了将近十公里。
四岁那一年,我从桌子上跳下时跌倒,撞到母亲的缝纫机铁脚,后脑壳整个撞裂了,母亲正在厨房里煮饭。我自己挣扎站起来叫母亲,母亲从厨房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