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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第1页)

她第一眼看到的是走在最末尾的那位光头。并不是因为他来送过一盘鸡、牛肉。他虽然走在最后,但她首先注意到他。因为他走路的姿势极像方富贵。她几乎认为他化了装来跟自己的老婆开玩笑。

走在最前头的是年近花甲的孟老夫子,他手里提着一只胖大得出奇的光脸鹅。犹如一群大鱼挤进了一只鸭的嗦子,教师们挤进房间,鸭嗦顿时膨胀起来,房间正在膨胀。椅子和凳子有限,每把椅子上一般要挤上两个屁股,年轻的物理教师‐包括方之爱徒双胞胎‐只好站着。他们一律面朝南,脸对着辉映着万道光华的窗户。窗户下面是那张东西向摆放着的双人床。他们本来应该坐到床沿上的呀,可是他们不,他们宁愿站着也不去坐床沿。这是方老师生前躺过的床。他曾在这张床上接着一位半拉洋人睡觉,它曾为他和她嘎嘎吱吱鸣叫。它原本是平凡的,现在却成了圣迹。包括坐在床沿上的女人。也变了圣迹。教师们都不去坐这张床,如我所述,是因为怕冒读了死者的圣灵。依我们之见(我们总是以事实为根据以理论为指南,尽量推导出比较合乎逻辑的结论),他们不愿意坐在床沿上(屠小英邀请过的),一是不愿意和这位身着丧服、浑身散发着俄罗斯气味的女人坐在一起(气味往往勾起欲望);二是不愿意把自己放在被瞻仰的位置上。还有些更隐秘的心理连我们也不能发现,听好听凭你信口开河啦。

德高望重的孟老夫子当然地坐在正中,独自享用着一把椅子。没有人去挤他的屁股并不是因为他的屁股大,而是没人好意思。教师们都比他年轻,几乎都是他的徒子徒孙,这群物理教师就像他繁殖出来的一群小猴子。教师们围绕着头发花白的孟老夫子或立或坐,俨然一群楼哆簇拥着一位山大王。我们认为这是十分荒谬的比喻。

孟老夫子怀抱着那只又白又胖、光溜溜的大鹅。长长的鹅颈沿着他的膝盖垂下去,颈上有一道红色的切口。

他兑:&ldo;小英啊,富贵去啦,我很难过,一本来应该我先去,可是……&rdo;他缓缓地挤挤眼,给人一种流泪的感觉。枯涩的眼窝里没有泪,只有哆。白色的够,女人最讨厌男人眼角上的够,屠小英是女人,是肉欲感很足的好女人,她怎么想?她没看到,她的注意力暂时集中在那只肥鹅上。它的嘴巴里和颈上的切口里往外流着一种淡黄色、半透明的水,流量的大小跟小男孩的尿流差不多。水流把鹅的嫩黄嘴巴与地面联系在一起。一位中年物理教师几乎与屠小英同时发现了这件蛮有趣味的事,但是他没吱声,因为孟老夫子正代表着第八中学的全体物理教师向屠小英表示慰问,鹅与水的问题不得干扰正题。他在想:水是良好的导体,灌满了水的肥鹅也是良好的导体,孟老夫子楼着肥鹅的手也是导体,如果现在地面上有电,电流便可沿着水流进人鹅体,由鹅体进人孟老夫子的体内。那么,他的慰问词就要卡壳,他就会身体痉直,耳朵里冒着焦黄的烟,显示出触电的症状!

进行上述奇妙联想的,是新剃了光头的人,他混杂在物理教师的队伍里。冒充张赤球。他还联想到另一个有趣的故事,联想的由头是鹅头上的流水与童尿相似:说一个调皮的男孩,发现地上有一根电线头,便回家去穿上了绝缘的胶鞋。他想学雷锋做好事哩。电线头磷嚼地冒着火花。水是能够灭火的,尿是水,电线头上的火花是火。于是他用尿去浇电线头。他全身一阵麻木。跑回家向当电工的爸爸哭诉。小男孩的爸爸说:等你上了中学,学了物理,就会明白触电的原因;但你要吸取一条教训:不要防她小怀、

&ldo;我们都是穷教书匠,你明白,&rdo;孟老夫子说,&ldo;凑了点钱买了这只肥鹅,&rdo;他拍拍鹅,&ldo;哎哟,它怎么还吐水呢?&rdo;

鹅身控出来的水在地板上流动着。坐着的教师们都站起来,看着水也看着这只突然间变黄变瘦了的鹅。

小郭说:&ldo;不必大惊小怪,这是题中应有之意!&rdo;

&ldo;鹅身流水还是什么&lso;题中之意&rso;?&rdo;孟老夫子有些温怒,质问小郭,&ldo;你买了只什么鹅?&rdo;

刁嘟坦然地说:&ldo;我也知道这只鹅宰杀后,被人用大号针管往皮肤和肌肉之间灌进了两市斤水,但市场上没有不灌水的鹅;待会儿开它的膛时,还会发现它肚里有一市斤鹅卵石,是从肛门里捣进去的,同理,市场上找不到不塞鹅卵石的鹅。&rdo;

教师们啧啧连声,孟老夫子把鹅递到另一个人手里。另一个人又把鹅放到一堆劈柴上。

屠小英心里有些不快。道理很简单,鹅里的水会弄湿劈柴,湿劈柴不如千劈柴好烧。

她压抑着不快说:

&ldo;谢谢各位老师,谢谢!大家生活都很困难,真叫我不好意思。&rdo;

&ldo;一点小意思,加了水又加石头,丢我们的脸。&rdo;老夫子说,&ldo;古人曰:&lso;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rso;,尽管掺了假,但毕竟是只鹅,你煮煮与孩子们吃了。就算吃了我们这些教书匠的心……&rdo;

&ldo;要是富贵在天有灵,也会感激涕零的,感谢各位老师。&rdo;

她发现剃光头的张老师总是别别扭扭,那张脸七扭八扭古古怪怪,好像那张脸的后面还有一张脸。一种秘密的、神奇的信息冲激着她脑袋中的一根筋络,这根筋络在颇抖,在发声,在呼唤着逝去的往事。

小郭不识时务地讲起了一个故事:

&ldo;这是我亲眼所见,你们爱信不信。前天,市工商管理所一位女官员抓住了一个卖鹅的小伙子。女官员问他为什么往鹅肚里塞鹅卵石,小伙子回答说:这不是我塞的,是鹅肚里原来就有的。鹅卵石,顾名思义,就是鹅体内的石头吗。女官员悻悻而退。&rdo;

&ldo;纯属胡说!&rdo;孟老夫子站起来,说,&ldo;我们该走啦,今后,家里有什么事就去找我们。张老师,你们是邻居,你常来跑跑,多照顾。&rdo;

你看到他连连点头。你感觉到全身皮肤发痒。剃着光头的张老师蹊跷极了,你心里有些害怕。

教师们像来时一样,又鱼贯地走出房屋。他又落在了最后,眼镜片里有两点磷火闪烁着,死盯着你。师范大学图书馆狭窄黑暗的过道里的情景蓦然涌上你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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