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和神色怔了怔,却不由笑了,温润有光不带邪气的笑容,在风和脸上很是少见。
我立刻朝莫惜言投去敬佩的目光,她回过头来道:“你有一个荷包要带给我?”
“嗯。”我从怀里取出荷包递与她,“是小惜姑娘的刺绣,望天仙在上面提了字。”
莫惜言摆摆手不接,却问:“你叫他望天仙?”
我点头道:“他虽是我亲生父亲,然则这十余年,我对他的印象极为模糊,若只能认一个爹,我认相府霍渊。”
“莫疏言虽为仙,然而他后来亦说,若有一个女儿,要让她活在人世,长在人世,尝尽苦乐才不枉一生一世尘寰起伏。”莫惜言的目光倏尔有些迷远,像是蒙了一层光阴的雾。旋即她又笑问:“刺绣上写着什么?”
“一句话。”我努力回想,“上面好想写着,唱繁弦,悲极管。巫山云,巫山云……我有些忘了。”
“唱繁弦,悲急管。巫山云,浮悠悠。碧落残,空归去。”风和的声音十分清越,淡淡念出这句诗时,仿若婉转天籁,“我当时看了一眼。”他轻描淡写地说。
莫惜言静了半晌,忽道:“那诗的上半段是我写的,以前我不谙文墨,好容易学了些。”见我不知如何回答,她又说,“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了,这丝绢也算是你爹留下的墨宝,小茴儿你自己留作纪念吧。”
风和神色又是一滞。我正不知如何是好,李辰檐上前一步说:“那我便代小茴谢谢小惜姑娘了。”
莫惜言笑道:“只是那荷包,你三年后得还给我。”
风和的眼神似参杂了几多情绪,风扬墨发,面若丰神,忽然浮起的浅笑恍若天神临世。
我诧异地应了一声,莫惜言看入我的双眼,道:“小茴,我住在栾州的落桥镇,你三年后,将荷包还与我……”
那眼里的柔光万顷,忽然吞天沃日般涌动起来。身体中有股力量似慢慢变柔,眼前的景物逐渐模糊,然而心跳声却越来越清晰,一股吸力将我往意识深处拉去,逐渐蔓延到四肢百骸。
我努力维持着一丝清明,而眼前的一切也仿若一场梦境。
莫惜言的声音像隔着水纹,瓮瓮传来:“辰时辰刻出生,又有夫妻之实,外修武艺,内习心法。你早也知道,你与她命格相连,是她的劫亦是她命中贵人。”
“是。”
“可你要付出代价。”
“任何代价,都无妨。”李辰檐的声音带有笑意,将我揽入怀中,模模糊糊地说了些话。如同多年前的溺水,模模糊糊,我听不清。
小怪……以后……这是约定。
眼前只剩一团蓝光,先是悠悠然亮着,骤然斗升万丈,化做千条光束,将我包裹其中。
一股甘洌如酒的凉意从指尖渗入体内,滑向我的五脏六腑,将我的身体浸润在一汪漂浮轻软的湖水中。
冬日飞雪,春日楼头,夏花烂漫,秋枫如火,光阴飞速辗转倒退,四季美景浮浮荡荡飘谢在眼前。远处有亭台落絮,蓝衣男子身材修长,负手而立。
我跌跌绊绊跟去,伸出短小的胳膊叫:“爹。”
那男子转过身来,带起回忆飞花逐雨。楼阙小榭畔,年幼时,正无知。
他叫我:“小茴儿……”
在我多年后的梦里,时常出现这样模糊的场景,一个修长模糊的背影负手而立,他的声音温和沉静,叫我:小茴儿。
在梦里我乐呵呵地笑,叫他爹。他不是永京名震天下的丞相霍渊,而是那个以只身法力化毒救我的望天仙,莫疏言。
亭台旁,有一株木槿开得如火如荼,莫疏言蹲下身,双臂置于我的肩上:“今日教小茴儿一句话,可要记住了。”
我点点头,指着那株木槿:“内丹取出后,便是要放在木槿花上么?”
莫疏言也不瞒我,只点头道:“这朵木槿非凡品,足以承受你内丹的妖毒。日后再以九幽之火褪毒,我已托人在你二十岁以前,为你寻得辰时辰刻出生的人,替你承载毒素。以你命格看来,一生杀破狼之命,大起大落,注定流离,然而却与此人有一番不解缘。”
“不解缘?”
莫疏言笑了:“即便纠葛,即使不舍,小茴儿日后也要勇敢坚强。”
一双温柔的大掌从后背将我抱起,他往山下浮世处指去:“茴儿,你看。”
巷陌有水果贩挑着扁担慢慢走过,一摇一晃哼着小曲。几个孩童从他身边跑过,他吆喝一声,将七八个杏子用油纸包好,分给他们。孩子们欢呼雀跃,果贩言笑晏晏。
远山山麓曲折延伸在绯色晚霞之下,一条河水穿山而流,几叶扁舟如人世,沉浮不定,摇曳其上,烟雨空濛。
莫疏言淡淡道:“不知乐生,不知恶死,故无夭殇;不知亲己,不知疏物,故无爱憎。茴儿,如斯无知无觉地活着,固然无欲则刚,如入华胥之境。然而若要此生有所得有所意义,并不是生来无知无觉的冷漠,而是历经万事后,秉留的淡泊娴静。”
“小茴儿,待你内丹离体,我便将你和弄香送入永京霍府。霍渊与我和弄香早年相识,我有恩于他,他定会将你视如己出。”
世间众生,唯人知哀乐,明喜悲。云雾不硋其视,雷霆不乱其听,如斯活着有何意思,不如历经磨难悲欢后,真正华胥一梦,洒脱且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