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几?乎收了我在边塞的全部兵权…然后,竟是封了我做骠骑大将军。”心头的黑雾散了许多,再开口时,倒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你这么贸然赶过来,不知何时还能回塞外。”他的嗓音低沉喑哑,微微带点?沙哑中,像是在克制着某种情绪,也更像是隐忍。纪黎:“我不放心您一个人,虽然我也不能帮上什么大忙,但…”至少能借助点?未卜先知规避一些。“但…我觉得我没做错。”临到开口,话却拐了个弯。是非对错,公道只在人心。崇安帝给的名头好听,内地里什么意思,京都的这些人都懂。越是明白,越是会规避利害。皇帝堂而皇之地大摆筵席,这就是在明晃晃地告诉世人:他达成目的,意图庆祝。两世,纪黎一直都知晓皇心易变,同样?的,每每面对纪云山的忠臣之心,心里都会涌起一股莫名的思绪。皇帝对臣子并不好。她心底隐隐有?一缕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甚至不知为何想到了席澈。想到了那光怪陆离的两个多月。他的父皇大概不知他的存在,生长的故土也满是荒芜。战乱,疫病,数以万计的百姓流离失所?。还有?那些虎视眈眈的,所?谓兄弟亲朋的那些人。他…也是这般心境吗?纪黎下意识闭上眼,脑海中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强烈到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吞噬殆尽。滞后的情感,连带着具化的,隐隐带着些后悔意味的爱。似乎轻易就能将她蚕食。几?息后,见纪云山如此?疲惫,微微叹气,到底上前两步扶起他。仅仅过了几?日光景,他却好似老了很多岁一般。她离得极近,甚至轻而易举能看清纪云山鬓间些许银白的发丝。或许,正如崇安帝一般,这对君臣都老了。也或许,对立的结局一开始便就是注定的。国?家初建,势力?熹微时,尚且需要他这般人为国?家出力?,为王朝稳固增色。待到如今,偌大的土地,已然没有?他的位置了。“父亲,即使?我没有?自己?来,陛下也不会…”她是独女?,崇安帝不会放过这个拿捏纪云山,拿捏纪家的机会。纪黎无?比相信,皇帝确信纪云山是忠臣。可帝王心术,波谲云诡,他一定会上这层双保险。跟着走至屋外,她的披风上落了一层淡淡的雪,远远望去?,映着白日的灯光,好看极了。神情如同雪中凝玉,伴着冷风,下意识捻了捻衣领处。她有?些不忍对纪云山说这些。可父女?两人间对此?心知肚明,犹豫半晌,纪黎仍是开口,“我是您的女?儿,您唯一的女?儿,正统的继承人。”只这一句,意思便分明了。不远处的水池荡起阵阵波纹,两人间的氛围颇为寂静。瑟瑟冷风中,纪云山脚步一顿,回身看向纪黎。他漆黑的眼眸微眯,目光闪烁,似乎是想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但很快便敛去?眸底神色,似有?似无?间,轻轻点?了点?头,随后抬脚离开。纪黎站在原地,长长的睫毛在眼睑处打下一片阴影,遮住了她眼中翻涌不绝、即将决堤的情绪。视线投注,雪零零飘落,落在石质台阶之上,覆上薄薄一层。纤细的手?抵住额角,不知过了多久才再度动了动,漫步回屋。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起明晚的宫宴。可彼此?亦是知晓,不得不去?。纪家不得不去?。她不得不去?。凛冽的寒风席卷大地,老树在风中左右摇曳。纪黎抬眼望向窗外,甚至能听到隐约的呼啸风声,鹅毛般的雪如今已经?交织成漫天的雪幕。今年的冬天格外冷。这场断断续续的雪一停,便是永无?休止的倾颓暴雨。她收回了视线。室内燃着香炉,轻烟袅袅,淡淡地充斥着整个卧房。凭几?上摆着一叠栗子糕,是她素日喜爱的甜食。此?刻,她却有?些没胃口。桌上的信件写?了一半,却不知后面该怎样?下笔了。也大约是这时,她才能如此?清晰地感知到人们?“报喜不报忧”的心思。以往,她大概是不会如此?的。可当下情境…正因她知道如今的崇安帝会做出怎样?的行为,后续会有?怎样?的连锁反应,所?以才更为心焦难安。木已成舟,英明的君王已经?远去?,当下的人唯有?更加努力?挣脱漩涡。避免再次踏入那条丧命的湍急河流。思定,提笔写?完信便让云壹寄了出去?。翌日,雪势明显小了许多,正值隆冬,整个京都依旧是冷的。低沉沉的气候,使?得纪黎整个人都恨不得锁紧被褥里不再出来。她身子寒,又最怕凉,故而旁人只是有?些冷的天气,于她而言,却是相当不易。强撑着上好妆,宫里接着便来了消息。“朕心甚慰…”纪黎抚摸着明黄布匹上的字迹,唇角处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当真无?耻。”气氛出奇地安静,静到连窗棂上鸟雀煽动翅膀的声响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云壹侯在纪黎身后,面上有?几?分忧色显露,“小姐,今晚…咱们?便这么去?吗?”如若她不去?,那么纪家便是纪云山,亦或是,皇帝心情不好,随意给指的什么罪名。想起前世那些荒唐的事情,纪黎冷了神情,淡淡“嗯”了声。风从窗外吹进来,卷携着肃杀气息。连带着月从天空照进,风和月,是一样?冷的。无?限膨胀开的寂静,消弭了所?有?声音,只余下官道上不远不近的些许车影。一路静谧无?声,唯有?车轮压过的声响,在雪地里留下两道车痕。星与月投下的微弱光影,勉强能把去?时的路点?亮。临到了地方?,夜风中弥漫着一股时有?时无?的茉莉花香,弥漫在空气里。马车一停,她便听到有?道陌生女?声唤她——宫宴开女子淡抿唇瓣,轻轻颔首。敛衣行?礼时,环珠相碰,鬓边垂下的玫瑰色步摇晃出点点柔和点光晕,似是要把这片寂冷的夜色点亮。是户部尚书家的嫡幼女,苏寰。绯扇般的羽睫轻轻垂下,盈盈福身唤她,“马车上可是将军府的纪小姐?”到了宫门处,三两女眷都跟着下了马车。纪黎一下车就?感受到了四周若有若无的打量视线。这种情况她先?前就?预想过,面上没什么过度的神?情,不卑不亢地也跟着回了一礼,“苏小姐。”面前的女子有些羸弱,凉寒冬日里穿的很厚,整张脸都缩在厚实的披风里,这么望过去,还?未长开,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穿的很多,但依旧能看出她身体?不好?。小巧的鼻子和樱红的唇,恍然让纪黎有种错觉。她觉得自己似乎与这人有点相像。这样想的人显然不在少数。纪黎扫了眼,忽略掉那些若有若无的目光,扶着云尔的手往前走去。不远处有宫人前来引路。夜里,道路两旁的积雪被侍从们早早扫到一边,盈盈月光下,倒是比平日还?好?看几分。时有微凉拂颊面,却预感不是风。丝丝冷凝的空气萦绕周身,脚下步步,她的心也逐渐平静下来。宫阙深窈处,檐上满覆黄色琉璃瓦。举目远望,廊下辄悬宫灯,淡黄色的流光将正殿照得灯火通明,玉树琼枝映得如?若烟萝。暗影重?重?,纪黎踏过薄薄的雪,凝望着不远处的宫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