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街去。去那小商小贩聚集的勾栏瓦舍。
今夜可是中元啊。无归处的游魂四处游荡,有归处的鬼魂回家去。
说到底,他煞费苦心修这座道观,立这尊神像,只是想给成澈中元节一个可去之处。
那么今夜成澈就要回家了。风尘仆仆想必饿坏,又嘴馋。他得提前备好许多许多好吃的。
好在江南这带有什么好吃的,他已经全给成澈记好了。
三仙桂花糕。软软糯糯,带着这个季节新鲜采摘的桂花香甜。和榆宁米糕不是同一种甜法,但阿澈喜甜,一定爱吃。
他买了一打。
松仁奶酥。外壳酥脆,内馅微咸。馋虫一口下去会吃得满嘴满手是奶渣。
他挑了一盒。
藕粉冻、绿豆饼、糯米团。。。
回过神来,背篓里装满了甜食。他想,还得再提一坛江南佳酿,烟雨中。
酒庄老板怪叫:“哟哟哟,大家来瞧。道士也来买咱家烟雨中!”
他似笑非笑,“观里神仙喜欢。”
转身离开时,身后有议论嗤笑:好好的俊小伙儿,怎么修道走火入魔失心疯了。
无端还是觉得,自己没疯。
路过镇子里听评书的茶肆,他刻意慢下了脚步,侧耳去听。毫不意外,讲的还是那一出《精忠成甚传》。
《精忠成甚传》,顾名思义,讲云宁之战,讲三百年前成甚大将军在饥寒交加的绝境中率军苦守榆宁整整三年。元和三年,成甚大将军倾全城之力出城围剿金人,本要大捷取胜,却在关键时刻惨遭亲生儿子背叛,落得千刀万剐却宁死不屈的悲剧边塞故事。
这故事老百姓真的特别爱听。人都猎奇,于是尤为爱听榆宁的惨状,爱听成甚的英武,爱听那叛徒与大金汗王下作又刺激的苟且之事。
实在少有一出故事像《精忠成甚传》这样,一波三折,波澜壮阔。既有将士绝境中宁死不屈的抵抗与激昂,又有英雄末路遭受奸诈小人——甚至还是亲生儿子背叛的悲剧结局,最重要的是还带些让人面红耳赤的下三流情节。
“书接上文,说道那大金汗王在榆宁,是整整三载久攻不下,于是就转了个头——欸!去打那西域各个小国。”
“金人主力大军一走,榆宁城便是暂时免了战乱,可要说自古以来兵家守城最怕什么?最怕一个缺粮!”
“那榆宁关虽说天险稳固,但十万军民啊,早就耗光了囤积的粮草。”
“成甚将军那叫一个着急,于是便派手下谋士里最能说会道的司马况。。。。。。”
无端闭了闭眼,翻出背篓里他昨夜誊写的小册子,不动声色走进茶肆,分发给在座听众。
按板一拍,说书人提了音量:“诶——您说好巧不巧?今年啊,正好是榆宁城破三百年。”
“榆宁三年缺粮缺援,老百姓把整座未有山都被挖空了,您在座都别想找到一颗野薯山果,更别说什么鹿啊兔啊,根本不见踪迹!”
说书人将榆宁城那些年的惨状描述得生动不已,台下纷纷加快了嗑瓜子花生的速度。
无端默默穿行在座位间。这些年分发册子,他发现人在聚精会神时,总会收下旁人递来的任何东西。
他真的没疯。
“可要说成甚大将军千算万算,算不到早在好几年前,他那唯一的儿子就和那草原汗王眉目传情,暗中往来。”
“要说这成澈啊,长得是真漂亮,小脸儿粉中透白,白中透润的,和女人似的。草原的汗王一看,就像咱们江南的月亮似的,那叫一个喜欢。”
“拜火祭那天夜里,两人你看我我看你,祭典还没结束呢,汗王就把成澈单独叫走,两个人偷偷摸摸进了帐子。。。。。。”
“成澈一看汗王呐,岂止是八面威风啊,是看哪儿,哪儿都威风啊。”
台下当即心领神会,爆出哄堂大笑,有妇人捂住脸去,面红耳赤。
无端将手中厚厚一叠册子死死揉皱。只要一瞬,他便能把在场男人女人小孩老人,一个个,全部碾死。
三百年的诋毁与侮辱,他以为听多了也就习惯了。
可到底要怎样才能克制满腔的愤怒——
“阿澈,如果我杀了在座,你能原谅我吗?”
与完颜於昭无二,为私欲杀人而已。你能原谅我吗?
好在握紧斩骨刀的时刻,会有人反握住他的手,轻声呢喃:“别。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