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雪夜。
整个皇城都被大雪覆盖,沉浸入夜色之中。
案几上的蜡烛,忽然窜起老高,灯芯子上起的灯花眼瞅着就要绽开。从斜里有只骨节分明的手捏着剪刀,将它轻轻剪下。
那灯火终于是稳定了下来,再次散发出温和匀称的光晕,照亮了公案旁端坐,正在浏览公文的傅元青。
自端成帝病榻前托孤后,又过了近十三载,傅元青已年过三旬,比起那时候的温润和清澈,此时的他眉宇间多了几分冷冽锐利,甚至隐隐有了几分威慑。
他一边看着奏疏上内阁的票拟,一边斟酌批红。他的楷书秀丽颀长,依旧是曾经温润如玉的样子。
神医百里时皱眉道:“傅掌印,烦请换只手。”
傅元青写完了这本的批红,才伸出另外一只白皙的手腕放在了绣工精美的腕枕上,又用左手翻开一本奏疏,继续看起来。
百里时轻轻搭上他右手腕,眉头不见舒展,反而拧的更紧了一些。
过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收回了手。
“敢问掌印,是什么时候觉得不适的?”百里时斟酌了一下问。
傅元青边看奏疏边道:“我没觉得不适。”
百里时怔了怔:“那为何……”找我来啊?
傅元青提笔又批了两本,让身边站立的方泾拿玉玺盖了皇帝之宝,才仰头回忆:“一到冬天,双腿就冰凉麻木,膝盖处僵硬,行路有刺痛,不过这是那会儿在浣衣局里便落下的毛病。”
他又想了想:“还有便是睡得不安稳,总做噩梦。梦浅,风吹草动便能惊醒。”
“以前多爱气虚,近日咳嗽倒是多了,一咳就停不下来,偶尔咳血。”傅元青说,“医书我亦读过几本,都不算大事。”
百里时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
傅元青看他:“怎么,我这个病倒难倒了百里神医?”
百里时叹了口气:“人若想死,做医生的也爱莫能助。”
他说话之间,傅元青已经站起来,已坐靠在了窗前榻上,回眸看向百里时:“愿闻其详。”
“掌印的病,病在身上,更是病在了心里。”百里时说,“这些年来从未细心呵护过……您这身体犹如大坝,逐年阳气亏空,以至于现在病入膏肓、药石罔救。”
傅元青听百里时的话竟神色如常,沉吟了一会儿问,“我还有多少时间?”
“最多不过一个月。”
傅元青怔了怔:“一个月……是有些短了。”
“您这病治不好,还有一重,便是您自己并不想活的长久。”百里时沉痛道,“掌印听见事关生死的大事,竟然还是这个态度。只觉得有些短?”
“富贵在天,生死有命。我就算想……”傅元青顿了顿,“不,我还是要再活些日子的。半年,只要半年就够。”
百里时沉默了一会儿,说:“大端朝自朝堂往下,至市井三岁孩童莫不知九千岁傅元青内掌司礼监、外提督厂卫,权倾朝野,一手遮天,就连未曾弱冠的少帝年幼时也得称呼一句‘阿父’。这样神仙一般的恶日子却不知道为什么,掌印只想再活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