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止玥沉痛地点了点头。连枝“嗷”一声叫出来,气冲冲地跑出了门。按理说,于夫人待她很温和,还帮她解除了和木偶的困境。虽说刚开始有点误会,但后来也都解开了。倘若只是几颗山楂丸子,便是于夫人担心连枝馋嘴,晚去几天拜访也没什么大不了……于夫人素衣鬓钗的样子晃了一晃,最后浮现在脑海的却是一双黑洞洞的眼。在应止玥思考的时候,一股不属于她的薄淡冷香散过来,她恍然抬头,陆雪殊静静地看着她,站在门扉边指了下窗外:“大人是觉得日头太大了吗?”翠柏落阴,宽大的枝叶洇着浅色的绿意,淅淅沥沥的雨声浇熄了所有的灼热。更不提晚夜将至,更见不到一丝太阳的影子。而陆雪殊已经俯身拿起屋角的伞,打开后无声地遮在她头顶。应止玥笑起来:“一点点。”夏末纳凉“咚……咚咚咚咚!”更夫缩在褂子下的手搓了搓,仔细地挑亮了灯笼的烛芯,咽了口唾沫,这才迈步转过巷角,扯着脖子喊:“寅时五更,天干地燥,小心火烛!”做更夫的,最害怕的不是子夜,而是五更天,小时候老人就总说:“五更天,大鬼小鬼都在串。”更不用说最近代城出的邪门事多,于家的新妇莫名其妙在洞房夜的时候打翻蜡烛,搞得自己活活被烧死这事,虽然于家勒令不让人传,但碍不住大家长了张嘴,不出几天的功夫就全都传开了。再说这新媳妇就是更夫隔壁家老孙的闺女,平时再稳重不过的一个姑娘,这么多年连碗都没打破过一个,在新婚夜却把蜡烛打翻了?他撇了撇嘴,这话也就糊弄鬼呢。所以,大家都在传,这邪乎事还不知道是不是人弄出来的。话里话外的,就是撞到了不干净的东西。而这巷子的转角处,就是于昌氏的宅子。门庭冷清,虽无人居住,可青石路上一颗杂草也无,薄底的布鞋踩上去都还能感觉到石子极硬的硌脚质地,月影深重,宅门侧角处林叶阴森,一枝浓郁的青枝斜斜地探了出来,更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壮胆似地狠狠一敲:“天干地燥,小心……小心……”枝叶繁茂,稀薄的月光一照就更像是鬼影幢幢,而那高墙之上,树叶阴影之下立着的东西,正是一个女人形状的鬼物!似乎察觉到更夫的视线,女人的眼珠微微一转,直勾勾地盯了过来。“啊!!!”-听到更夫恐惧的叫声,连枝不屑地撇了撇嘴,“就是个木偶而已,至于叫得跟见了鬼似的吗?”倒霉的更夫连滚带爬地跑远了,幸运的是,他还没发现身后尾缀着三个鬼。唯一的一个人类离开了,他们一行人也没必要再躲藏,径直走出来,连枝抻抻腰,不客气地冲墙上的木偶叫道:“朱朱,你大晚上的不睡觉在这吓唬谁呢?”墙上的偶人眼珠玻璃珠似的圆,沉沉的黑色,脸蛋苍白,血红的衣裙在风中吹出沙沙的声响,听到连枝的呼唤后缓缓地转过来,脖颈处都发出木质人偶特有的“硌硌”关节活动声。“朱朱”自上而下地打量过来,目光阴而冷,这下倒更像是个鬼了。连枝这才意识到朱朱不是友善的木偶,是于夫人口中的邪恶坏蛋,眼看着人偶被她吸引过来,连枝也意识到自己闯了祸,打个冷颤,下意识想往应止玥的身后躲。然而应止玥没留意她的行为,莫名在此刻失了神。连枝没意识到应止玥的不对劲,还想接着拽她的衣角,倒是一旁的陆雪殊发现了什么,疑惑地低声道:“大人?”凉沁沁的雨落到他眉梢,湿而潮的林木气息。应止玥侧过头去看陆雪殊,想说话,但她的眼睛似乎是透过他,陷入了另一层昏寐的红色,她想摇晃自己的脑袋,却动弹不得。只是两三句话的功夫,“朱朱”已经近了,腥浓的香脂味掩盖在木偶的衣裙下,她的手指关节在咔咔作响,在午夜时分听着就让人心里发憷。连枝紧张地吞了下口水,而他们已经能看到木偶手指处拙劣的关节缝合痕迹。陆雪殊宽大衣袖下的手轻轻一动,刚欲动作,却在下一秒停滞了下来。“珠……”应止玥嘴唇翕动,可只能勉强比出个口型,更没办法说出她到底想说什么。在这怪异诡谲的气氛中,冷不防的,陆雪殊突然开了口:“朱朱。”一时之间,木偶停止了行动,僵滞在原地,目光缓缓游移过去,像是才意识到这里还有个人。木偶眼珠里的凉意森而冷,已经渗透进了杀意。而在场唯一的人类愣是没察觉到,还微笑着说:“你果然是叫朱朱啊。”——这是什么场合,是说这个的时候吗?陆雪殊察觉到连枝略带惊疑的视线,也没管,只接着道:“连枝,我记得你失忆了。”“是又怎么样?”连枝没好气。即使连枝原本还紧张个不行,此刻也不由得皱起眉头:止玥姐姐挑来挑去,怎么找了个脑子不好使的笨蛋美人!倒是原本快要靠近的朱朱停下来脚步,像是明白了这话的言下之意,略复杂地看过来一眼。陆雪殊笑了出来,轻飘飘地开口:“那刚刚你是怎么知道,她的名字是朱朱的?”“她,我……”这对连枝来说,不啻一个炸弹炸响在耳边,她很困惑地抬头看过去,“我之前认识你吗?”朱朱面容僵硬,可手臂上的嫁衣挥了挥,像是想要回应。因为在场的人都过于关注自己在意的事情,没人留心另一道脚步声不知何时踏近,揪着朱朱的手臂挥翻了她:“朱朱,你居然还是这样冥顽不灵!”朱朱鲜红喜庆的嫁衣之下,赫然是一把尖锐的匕首。连枝倒吸一口凉气:“啊!!!”不过这些声音对于应止玥来说,都像是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此时此刻,她的眼前铺天盖地皆是血红。红得一如朱朱的嫁衣。-正衣冠,请喜神。“起烛香——”铜雀烛台锈迹斑驳,十几盏腕子粗细的龙凤烛燃着殷红的光。昏寐的火焰摇曳在帷幔旁,这回应止玥的视线不再受阻,透过大红色的盖头,终于能看到嫁衣下那双颤抖的翘头履,缀着莹白的珍珠。应止玥想要抬脚,本来没抱有太大的期望,可脚趾无意识动作时,却生出微麻的生涩感。鞋履投在地上的一小圈影子晃动着,镶嵌莹白珍珠的鞋翘着,明明是因为久不动作而发麻,却因这影子轻快跳动。像是有孩童恶作剧,凑在蜡烛边上小口小口地吹气:“呼——”“呼——”烛光忽明忽暗,地上的影子化成张邪狞的面皮,张开大口,要把里头的人吞噬干净。应止玥耳朵发痒,隔着一扇木门,新郎子和宾客的交谈声变得清晰。“恭贺新婚,早生贵子。”“唉,谁都比不上我的原配夫人。”“我知晓于二你深情,可你也要考虑老太太,她需要个嫡亲孙子啊。”听起来是因为绵延子嗣、丈夫才无奈娶了继室,可这声音滞涩发麻,比起说是惆怅伤心的新郎,倒更像是被人操纵着动作的木偶。但不管怎么说,明明是心怀憧憬的年轻新娘,听到未来的夫君这样说话,大概总是要伤心的。烛火似乎能察觉到主人的心绪,燃烧的“噼啪”声微微响起。……盖头一晃一晃的,应止玥掀不开它,可是能感觉到有东西到了。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滚而下,有几滴沁到了眼皮下方,应止玥下意识想去抹,却蓦地笑了一下。——外面的这个东西虽然可怖,但好像不想让自己见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