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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第1页)

刚开始的时候,木鱼声带给我一种神秘的感觉,往往令我停止工作,出神的望着窗外的长空,心里不断的想着:这深夜的木鱼声,到底是谁敲起的?它又象征了什么意义?

难道有人每天凌晨一时在我住处附近念经吗?

在民间,过去曾有敲木鱼为人报晓的僧侣,每日黎明将晓,他们就穿着袈裟草鞋,在街巷里穿俊,手里端着木鱼滴滴笃笃的敲出低量雄长的声音,一来叫人省睡,珍惜光阴;二来叫人在心神最为清明的五更起来读经念佛,以求精神的净化;三来僧侣借木鱼报晓来布施化缘,得些斋衬钱我一直觉得这种敲木鱼报佛音的事情,是中国佛教与民间生活相契一种极好的佐证

但是,我对于这种失传于阎巷很久的传统,却出现在台北的临沂街感到迷惑因而每当夜里在小楼上听到木鱼敲响,我都按捺不住去一探究竟的冲动

冬季里有一天,天空中落着无力的飘闪的小雨,我正读着一册印刷极为精美的金刚经,读到最后&ot;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ot;一段,木鱼声恰好从远处的巷口传来,格外使人觉得吴天无极,我披衣坐起,撑着一把伞,决心去找木鱼声音的来处

那木鱼敲得十分沉重着力,从满天的雨丝里穿扬开来,它敲敲停停,忽远忽近,完全不像是寺庙里读经时急落的木鱼我追踪着声音的轨迹,匆匆的穿过巷子,远远的,看到一个披着宽大布衣,戴着毡帽的小老头子,他推着一辆老旧的摊车,正摇摇摆摆的从巷子那一头走来摊车上挂着一盏四十烛光的灯泡,随着道路的颠踬,在微雨的暗道里飘摇一直迷惑我的木鱼声,就是那位老头所敲出来的

一走近,才知道那只不过是一个寻常卖馄饨的摊子,我问老人为什么选择了木鱼的敲奏,他的回答竟是十分简单,他说:&ot;喜欢吃我的馄饨的老顾客,一听到我的木鱼声,他们就会跑出来买馄饨了&ot;我不禁哑然,原来木鱼在他,就像乡下卖豆花的人摇动的铃铛,或者是卖冰水的小贩手中吸引小孩的喇叭,只是一种再也简单不过的信号

是我自己把木鱼联想得太远了,其实它有时候仅仅是一种劳苦生活的工具

老人也看出了我的失望,他说:&ot;先生,你吃一碗我的馄饨吧,完全是用精肉做成的,不加一点葱菜,连大饭店的厨师都爱吃我的馄饨呢&ot;我于是丢弃了自己对木鱼的魔障,撑着伞,站立在一座红门前,就着老人摊子上的小灯,吃了一碗馄饨在风雨中,我品出了老人的馄饨,确是人间的美味,不下于他手中敲的木鱼

后来,我也慢慢成为老人忠实的顾客,每天工作到凌晨的段落,远远听到他的木鱼,就在巷口里候他,吃完一碗馄饨,才开始继续我一天未完的工作

和老人熟了以后,才知道他选择木鱼做为馄饨的讯号有他独特的匠心他说因为他的生意在深夜,实在想不出一种可以让远近都听闻而不致于吵醒熟睡人们的工具,而且深夜里像卖粽子的人大声叫嚷,是他觉得有失尊严而有所不为的,最后他选择了木鱼‐‐让清醒者可以听到他的叫唤,却不至于中断了熟睡者的美梦

木鱼总是木鱼,不管从什么角度来看它,它仍旧有它的可爱处,即使用在一个馄饨摊子上

我吃老人的馄饨吃了一年多,直到后来迁居,才失去联系,但每当在静夜里工作,我仍时常怀念着他和他的馄饨

老人是我们社会角落里一个平凡的人,他在临沂街一带卖了三十年馄饨,已经成为那一带夜生活里人尽皆知的人,他固然对自己亲手烹调后小心翼翼装在铁盒的馄饨很有信心,他用木鱼声传递的馄饨也成为那一带的金字招牌木鱼在他,在吃馄饨的人来说,都是生活里的一部分

那一天遇到老人,他还是一袭布衣、还是敲着那个敲了三十年的木鱼,可是老人已经完全忘记我了,我想,岁月在他只是云淡风清的一串声音吧我站在巷口,看他缓缓推走小小的摊返消失在巷子的转角,一直到很远了,我还可以听见木鱼声从黑夜的空中穿过,温暖着迟睡者的心灵

木鱼在馄饨摊子里真是美,充满了生活的美,我离开的时候这样想着,有时读不读经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九八二年十月二十七日

放生鸟

在泰国清迈有名的古迹&ot;普哪大庙&ot;前,有许多供游客放生的&ot;放生鸟&ot;

&ot;放生鸟&ot;通常是一对,放在一具用细竹子编成的粽形笼里,摆得满地都是,由当地的妇人或小孩看管,到庙里朝拜的游客,只要花很少的钱,就可以买一对放生鸟,打开鸟笼,两只小鸟咻咻飞向空中,小鸟的飞翔让人感到一种无比的快慰庙前有高僧,专门为那些放生小鸟的游客祈福

可是任有多少游客,为多少小鸟放生,庙前的小鸟永远不会减少,原因是卖&ot;放生鸟&ot;的人,每天清晨都到树林去捕那些出来觅食的小鸟;可惜那些小鸟身上都没有记号,我时常想,有没有小鸟被放生,又被捕回笼子里呢?笼子和天空的不断来去,对小鸟而言是不是一种轮回呢?

这个景象,使我想起几年前在乡下看到的一幕一位捕龟的人,捕到许多海龟,放在乡下的庙前,供应善心人士买海龟放生来&ot;做功德&ot;,善良的人总是觉得,他们将有灵气的龟放进大海,可以添寿有一次,我看到那位卖龟人所拥有的两只海龟,它们龟甲的底部已经刻了许多放生者的名字;很显然,龟甲上的每一个名字都是一次放生,它们幸运的回到大海,一再不幸地落入卖龟者的网中,成为敛财的工具

但是仍然有人放生,刻下自己的名字,飘到大海去

一再落入轮回的海龟是否有知呢?

这两件在不同时地发生的类似的事,时常使我想到&ot;放生&ot;,鼓励别人放生的小贩,为什么自己不肯做功德,一定要由别人来做?我们看到放生的场面是很美的,小鸟在空中自由的飞翔,海龟缓缓的在水里邀游,任何人都可以感受那种快乐,唯一不能感受到的恐怕是那些小贩吧?小鸟、海龟不幸,竟成为顽者的生计

不论小鸟,或是海龟的放生,都只是生的轮回,我却记得有两种生与死放生的轮回

马来西亚有一种旧俗,就是清明节的时候,在溪边超度亡魂,要放莲花,称为&ot;放生莲&ot;那时溪边围满了人群,看莲花往溪的远方飘去,人人都相信,溪中的亡魂只要攀住一朵莲花,就可以往生西方,投胎为人,莲花年年要放,因此在清明时节,就有专卖莲花的人

是不是有鬼魂因攀到莲花而往生西方,就不得而知了

中国各地,都有放河灯的习俗,在七月鬼节,家家都糊好一个河灯,趁着夜黑&ot;放生&ot;到河里去,传说这些河灯可以引路,使那些彷徨的河魂,借着灯的照引,能得路重生我童年时看人放河灯,总是到夜半还在河边,看那些灯在孤寂的夜空中,一盏盏熄灭,感到又凄凉又美丽

女作家萧红在《呼兰河传》里,有一段描述放河灯的景况,我觉得是文学作品里描写放河灯最典丽的一段:

这灯一下来的时候,金急急的,亮通通的,又加上有千万人的观众,这举动实在是不的河灯之多,有数不过来的数目,大概是几千百只两岸上的孩子们,拍手叫绝,跳脚欢迎大人则都看出了神了,一声不响,陶醉在灯光河色之中灯光照得河水幽幽的发亮水上跳跃着天空的月亮真是人生何世,会有这样好的景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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