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子七不是达摩岭人,不是隗镇人,也不是田县人,确切地说,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他是一个弃婴,在万恶的旧社会,养不起孩子的人家把亲生儿溺死的,也不是一家两家,下不了狠手的用块破布包住,送到大户人家门前的,扔到寺庙门口的,甚至扔到野外喂野狗的,都大有人在,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好在罗子七被一户人家给捡走了,这户人家或许和他亲生爹娘一样穷,但他们两口子没有孩子,也就狠狠心把他抱了起来,一起生活了,他们没有家,他的养父母是一对打铁的,常年流浪在外,四处飘零。慢慢地罗子七长大了,跟着爹娘学打铁,这时候,他才知道他为什么叫罗子七了,那是人们骂他养父、养母不会生养,称他们为“骡子”,“骡子”交配而生的也只能是“骡子气(屁)”了,久而久之,罗也就成了他们这家人的姓氏,罗子七也就成了他的大号,对于这些,罗子七和他的养父母同样不在意,人活在世,吃饱饭才最重要,至于姓什么、叫什么、被别人如何看,那一切都是虚空的。可这种生活在罗子七十几岁时便结束了,他的养父母相继病死,罗子七又一次成了孤儿,他于是就单独支起铁匠炉子,用稚嫩的双手养活自己,饥一顿饱半顿地流浪着。后来就撞上了一支队伍,看他打铁的手艺还行,就直接拉了他的壮丁,连同他打铁用的家伙一起当了兵,给当兵的打大刀,给当官的钉马掌,给伙夫磨菜刀,什么杂活都是他的。不过,罗子七很满足,这辈子,总算能吃上一顿饱饭了,至于什么军什么番号,那也不是罗子七该管的事,罗子七也懒得去问,只是听一个老班长说过,他们的部队是什么大个子的,罗子七心想,当官的,肯定是大个子了。罗子七在部队上并没有过太长、太安逸的日子,日本人就打过来了,在黄河北打了一仗,他们那支部队大败,被打散了,罗子七的肚子上也挨了些碎弹片,他那时什么也不懂得,就胡乱地用一条破裤子给勒紧了,跟着散兵游勇逃跑,过了黄河,大伙又散了一回。为了躲避部队的搜查、收容,害怕他们被重新抓回去当炮灰,他们又都散了。当罗子七晕倒在二奶奶家门前时,就是这个王来好报告给二奶奶的,二奶奶当时还是二少奶奶,那时王满仓还在她怀里抱着吃奶呢,一看罗子七那个样子,急忙让王来好给他清洗了,再一看那伤口,早已化脓生蛆了,连请来的隗镇街上有名的老郎中黄参尧都说没救了。二奶奶不相信,就把罗子七给送到了驻扎在田县的国民党部队的军营里。还好,当时王二爷、王廷玉就任田县国民党党部的书记,还要出任这支部队的参谋长,那个高傲的军医才不得不给罗子七动了手术,罗子七才捡回了一条命。伤好之后,就给二奶奶家扛上了长工,二奶奶待长工不比别人刻薄,罗子七干活不比别人差,于是,罗子七又一次过上了安逸的日子。那段日子,是罗子七半生中少有的安逸,太阳还没有出来,大伙就跟着大伙计王来好出工了,早饭是二奶奶和姓郭的大嫂挑到地里去的,大伙就在地里吃罐饭儿,中午照例是大蒸馍、咸菜疙瘩外加一盆杂面条子,不忙的时候还能在地头的大树下睡上一会,太阳落了,王来好就让收工,晚上多数是红薯干茶水加杂面饼子,吃饱了就到夫妻寨南寨门楼子下面,听老人们喷江湖,有三国,也有水浒,更有精忠报国的岳武穆,听瞌睡了就回长工院子里去睡觉,十几个光棍汉子就住在那个大院子里,晚上轮流给牲口淘草、上料。二奶奶家的长工院子就在南寨门楼子里靠西侧,东侧的则是大奶奶家的,大奶奶家管得严一点,多数时候长工们晚上是要加班干活的,因为她不舍得请那么多长工。罗子七说那段日子过得安逸,不仅仅是罗子七这样说,王来好这样说,就连现任的田县县委书记李凤岐同样这样说。李凤岐当时是北方党派到田县地区发展、领导抗日武装的,他的真实身份是田县党支部书记,掩护身份是二奶奶家的账房先生,老婆郭凤莲是二奶奶家做饭的。这里之所以说是二奶奶家、而不说是王二爷家,是因为王二爷还另外有个家,那便是大水坑东面的王大奶奶和他的大儿子王满场家。李凤岐是干什么的,罗子七并不操心,他干的是下力人干的活,吃的是下力人吃的饭,比不了李凤岐能打会算,可李凤岐却操上了他的心。在那个时候,罗子七可算是上过战场的人,虽然他一直说,只听到了日本人的炮响,没有见到日本人的样子,李凤岐却不这样认为,他觉得这个人能从战场上活着下来,就是个战士,于是便开始主动接触他,问他一些问题,讲一些罗子七根本听不懂的道理,动员他打日本鬼子,罗子七的头摇得跟拨浪鼓儿一样,说什么都行,让他去打日本鬼子,门儿都没有。李凤岐没有门动员罗子七去打日本鬼子,可有一个人却连商量也没有跟他商量一下,就把他带到了战场上,这个人当然是王二爷,田县组织起的自卫团,改编成了正规的国军河北民军第三军第35团,国民党田县县长吴大祯任团长,党部书记王廷玉任团参谋长,部队要扩编,兵员从哪儿来?罗子七这样的老兵,一下子便被王二爷给看中并带走了,而且很快便当上了排长。罗子七对这个排长职务很害怕,做梦都想着自己会被日本人炸死,有几次甚至在梦里吓得尿了床。这是他自己说的,直到现在,他还是这样说的。他后来不止一次给审查他的专案组人员狡辩说:“当时有这种病的人多着呢,又不是我姓罗的一个。”足见罗子七当年患上了严重的“恐日症”。而当上了排长的罗子七很快便随着一个地地道道的文人王廷玉上了战场,稀里糊涂地打了一仗。打了一仗,那一仗打得不是窝囊,而真的是稀里糊涂,以至于三十年后,谁也说不清楚,真的说不清楚。喜欢又是一年三月三()又是一年三月三。